既然每人,只得一影一态,
你又如何,能展万般风情?
这些诗句,如果不是说给一个演员听的话,便无从理解,因为“影”在莎士比亚时代有个技术含义,与舞台演出相关。“其佼佼者,也不过影子而已”。《仲夏夜之梦》里的忒修斯便是如此品评演员的,当时的文学作品中更有许许多多类似的指涉。这些诗很明显归于一类,属于莎士比亚讨论演员技艺的系列,说天赋异禀稀世才情对完美的演员是不可或缺的。“为什么,”莎士比亚在问威利·豪斯,“你能如此千姿百态,演谁像谁?”他又接着指出,豪斯的美似乎能让每一个异想天开的形与态得以实现,能让创意飞扬的想象之梦一一得其血肉之躯——这个意思更在紧接着的那首诗中进一步展开。诗第54首以这个漂亮的意念先声夺人:
美,似乎加添了多少美啊,
当披上真这甜蜜的华服!
在此莎士比亚要我们注意,表演的真、戏台上举手投足间可见的真,让诗平添了奇妙的韵致,让诗有了楚楚动人的生命,让它的理想形式有了栩栩如生的现实感。但到了第67首,莎士比亚呼吁威利·豪斯舍舞台而去,摈弃其做作、脂粉艳服下效颦生活的虚假、潜移默化的腐败,以及同真实世界中言行的高尚与真诚渐行渐远的堕落。
啊!他为何要与污浊为伍,
让鄙陋龌龊者得其华彩,
让罪孽借着他高升步步,
以他的陪伴为金冠玉带?
为何任腮颊由铅华虚绘,
窃取其活色代之以死形?
可怜啊,他既是真身玫瑰,
美为何,舍近求远寻花影?
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戏剧家伟大如莎士比亚者,其自身艺术上的出神入化与人性上的营营役役,无不借助剧本创作和舞台演出这一理想途径得以实现,竟会对戏剧做出如此月旦评。但是别忘了在第110首和第111首这两首诗中,莎士比亚向我们表明他同样也厌倦这为人傀儡的戏剧江湖,在头一首开始就满怀羞惭地说,他把自己变成了“哗众取宠的小丑”。诗第111首更是说得痛心疾首:——
啊,为了我,你责骂命运吧,
那女神有罪,令我成一害,
不予我荣华不让我发达,
逼我于芸芸众生中求财。
我的情性因此百般压抑,
我的姓名因此打上烙印,
营役中,如染工手沾污渍:
可怜我吧,愿我早日更新——
其他还有许多地方流露出相同的心迹,这些地方真正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人人都熟悉。
读这些诗的时候,有一点让我大为困惑,要过好多天我才悟出其中真意,而西里尔·格兰姆本人似乎也没看到这点。我不明白,为什么莎士比亚会这么急着要他年轻的朋友结婚。他本人结婚得早,结果并不幸福,应该不可能去催威利·豪斯重蹈自己覆辙。那演罗莎琳的年轻人,并不会从婚姻中得到什么好处,或是得益于现实生活中的七情六欲。开头的几首诗,莫名其妙地求人娶妻生子,我觉得很有些格格不入。破解这个谜的答案我是突然悟到的,就在那令人不明所以的题献辞里。要记得那题献辞是这么写的:
谨献与
唯一令以下诗篇得着生命的人
W。H。先生,祝他
幸福无疆,得享我们
不朽诗人
所应许之永世荣光。
谨此祝颂
斗胆刊行此书的
T。T。
一些学者曾认为题献中“令诗得着生命的人”不过是指买下这些诗的出版商托马斯·塔博,但现在普遍都扬弃了这个观点,最权威的学者也非常同意应该从“得到灵感”这个意义来理解,如此譬喻,缘自生物意义上的“成孕”类比。我看到同样的譬喻,莎士比亚的诗歌一直在用,这就引我上了正道。终于,我有了重大发现。莎士比亚要威利·豪斯结的婚,是“与他的缪斯结婚”,这个说法确确实实在诗第82首提出。那首诗中,莎士比亚满心苦涩,因为这小演员背叛他而去,为了这年轻人他还写下一个个最为精彩的角色,而这人的美貌又的确激发了创造这些角色的灵感。于是诗一开头便是一声怨怼——
无奈,你不与我缪斯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