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中,窗外的麻雀大声地吱吱喳喳叫个不停。
“一个令人憎恨的篡位者很难得到哀悼词。”终于,格兰特干巴巴地挤出这句话。
“确实不像,”卡拉丁说,“要不然不会‘全城在此致上最沉痛的哀悼’。”他缓缓地重复这句话,心中久久地思索着,“他们对这件事非常在意,甚至新王朝建立在即,前途未卜,仍把这件事白纸黑字地记录下来,他们认为这是一起谋杀,而他们对此深表哀痛。”
“或许他们刚听说国王的遗体遭到羞辱的事,觉得有些愤恨吧。”
“是的,没错。一个你认识且钦佩的人被剥得赤条条,像只死兽一样被挂在马上,谁也不愿去想象这样的事情。”
“我们甚至不愿想象敌人有这样的遭遇。不过,在亨利和莫顿那伙人那里,是没有情感二字的。”
“哼,莫顿!”布伦特吐出这两个字时就像吐出了什么难吃的东西,“莫顿死的时候不会有人‘致上最深痛的哀悼’,真的。你知道年代史编者是怎么写他吗?我指的是伦敦的版本。他写道:‘在我们的时代里,没人愿意与他们相提并论,任何事情都是。这块土地上的民众都鄙视他,憎恨他。’”
格兰特回头望着这张陪伴他度过许多个日夜的画像。
“你知道,”他说,“虽然莫顿诸事顺遂,并当上了红衣主教,但我觉得他还是输给了理查三世。尽管理查打了败仗,而且长期备受非议,但他下场更好,因为在世时受到人们的爱戴。”
“他的墓志铭上面没有骂名。”男孩庄严地说。
“是的,压根没有。”格兰特说完,最后一次盖上奥利芬特的扉页,“没人比他做得更好了。很少有人能得到这么多。”他把书还给它的主人。
卡拉丁走后,格兰特开始整理桌面的东西,第二天准备出院回家。
那些未阅读过的流行小说可以送给医院的图书馆,让其他人也高兴高兴。但他会保留这本带有大量山脉图片的书。亚马孙的两本历史教材得记着还给她。格兰特把它们拿出来,便于在她送晚餐时交给她。自从着手开始寻找理查的真相,他还是第一次重新翻起这本把理查描写得很邪恶的学校教科书。摆在眼前的是那清楚明白的白纸黑字,和那个臭名昭著的故事。没有也许或可能这样的字眼,也没有限定条件或疑问。
就在格兰特将要合上那本高年级教材时,他看到亨利王朝伊始的那一段,于是读道:“将所有王位争夺者赶尽杀绝,尤其是在亨利七世时期约克家族的那些健在的继承人要全部根除,这是都铎王朝的一项卓有远见、稳定政局的政策。这一点他们成功做到了,虽然直到亨利八世时,这些人才全部被斩草除根。”
他盯着这篇赤裸裸的宣言。这样平静地接受一场大规模屠杀,纯粹地认可一个灭绝种族的过程。
理查三世被安上谋杀两个侄儿的罪名,他的名字成了邪恶的代名词。而亨利七世,他灭绝整个家族的“卓有远见、稳定政局的政策”却使他成为精明有远见的君主。这种手段也许不讨人喜欢,但具有建设性意义,煞费苦心,而且还大获成功。
格兰特放弃了。他永远也搞不懂历史。
历史学家的价值观和他所熟知的那些价值观大相径庭,所以他不能指望和他们达成任何共识。他宁愿回到苏格兰场,在那里,凶手就是凶手,天子与庶民同罪。
格兰特把这两本书摆放得整整齐齐,当亚马孙端着肉馅饼和炖梅脯进来时,他把书交还给她,并简单地表示了一番感谢。他真的非常感激亚马孙。
如果她没有保存学校的教科书,他也许永远不会去研究理查·金雀花,并最终找到真相。
格兰特的一番好意倒让亚马孙有些糊涂了,他在想自己生病期间是不是对她太过粗暴,使她以为他会继续吹毛求疵,这也太丢脸了。
“要知道,我们会想你的。”她说着,大大的眼睛里仿佛溢满了泪水,“我们都已经习惯你住在这里了。我们甚至也习惯了那玩意儿。”她用一只胳膊朝画像方向指了指。
格兰特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你能否为我做一件事?”他问。
“当然,什么都可以。”
“把那幅画像移到窗户边上,放在光线比较好的地方,从我开始计时起,你就用眼睛盯着它看,可以吗?”
“好的,当然可以,如果你要求的话。但是为什么这么做?”
“别管为什么,只管照做——看在我的面子上。我来计时。”
她拿起画像,向光线充足的窗户边上走去。
格兰特看着手表上的秒针。
他给了她四十五秒钟的时间,然后问道:“怎么样?”她没有马上回答,他又问了一遍:“怎么样?”
“不可思议,”她说,“多看一会儿,你会发现,这张脸还真是挺好看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