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飏看着他颤抖逐渐剧烈的双肩,熟门熟路地坐在床沿上,避开他的胳膊将人轻轻搂了过来,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口,然后伸手去端白粥。
这些动作,熟悉得仿佛与生俱来,比他的武艺,比他的兵法,更加熟悉。
只是此番,这些动作有着大彻大悟之后的泰然自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知道你嘴里苦,但是好歹吃些东西,不然恢复起来更慢。”粥已经不是那么烫了,千飏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难受就慢些吃,吃下去一点算一点。只是哥这里的食物怕没有老秦那里置办得丰富了。”
“哥……”嗓子里发出含混的声音,想说些什么,终究是全身无力,吐不出半点言语,只得呐呐地张口,一点一点地抿着白粥。千飏那句没有怪他的意思,也被他理所当然地理解成大哥此时很生气,养好了身体好还债。
没关系,欠了你的,终会还你,你不要的,我也不会再拿出来惹你烦……
眼角的余光看着摇晃的烛火,千影连敷衍的笑容都扯不出来,脑袋一歪,继续睡觉。
听着千影逐渐平静的呼吸,千飏抬手捏了捏自己酸痛的肩膀,被那么重的黑月铠压了这么些天,这份疲累他都已经麻木了。
正待起身去倒水,突然见千影满头的冷汗,身子不停地挣扎抽搐,嘴里喃喃地叫道:“哥,救我……救我……不要……不要过来……哥……救我……”
千飏心中一拧,立刻紧紧握住他的手指,虽然这样会弄得他更痛,不过从掌心传出的温度,的确能够有效抵御梦魇的纠缠。
千影渐渐平静下来,四肢如瘫痪了一般软软地放在床榻上,晶莹的泪滴缓缓从眼角滑落,在脸颊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抬手轻轻拭去,在心底烙下浅浅的叹。
看来千影那一箭到底起了作用,敌军已经有两日未来进攻了。那天千飏虽然站得高看得远,不过也没能看清楚那一“箭”到底有没有挂掉敌将。
不过趁着这两日的空当,他们倒是能够着实能够好好休养整理一番,该治伤的治伤,该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城墙轮值守。
“大将军,我们的粮草紧张了……”那天小武很是担忧,其实底下的许多战士也在担忧,千飏却仍然是静默不语,嘴角掠过一丝自嘲的笑。“没关系,我们没有了,他们也差不多了。”
消耗战谁怕谁来?!只不过这样打仗有些窝囊罢了。
“隔了老远就见着这边起火了,我当时就傻了,以为城破了呢……”经过两天小猪一样的修养,千影已经能坐起来说一会儿话了,只是两条胳膊还不能动,吃饭喝水都要人喂。幸好这两天敌军没攻过来,不然还真分不出人手照顾他。
千飏在门外听他的声音虽然还带着昔日的活泼开朗,里面却已经染上了一些沧桑的痕迹,不由想起昨日,千影的嘴唇都干得起了白皮,因为自己靠在床边睡着了没注意,居然也就挺着不做声。
发现千飏有些着恼,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哑着嗓子吐着模糊的“对不起”,然后认认真真地小口啜饮着千飏递在唇边的水。
千飏心中黯然,他恼的,哪里是千影——记得昔年,千影若是受了重责,又得到自己的照顾,便会猫儿一般地撒个小娇,软软糯糯的,也不会太过分。那时节,便是责得再重,千影也从来没有生出一丝怨恨。
然而当那个软糯的唇被自己醉酒咬了之后,事情的发展,便脱离了轨道,不该诞生的情愫不期而至,不该产生的伤害突如其来。
兄弟间的隔阂,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扩大到了让人恐慌心寒的地步。
——“我们大将军多厉害啊,那梁国小儿根本不是对手,听说他们根本就是群没开化的野兽,连自己庶母都强占。”
“……”
房间中的笑闹之声扯回了他的思绪,他挑开帘子走了进来,千影一见着他,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低声唤了一句:“参见将军。”
失而复得,是上天垂赐的幸运,有第一次,未必有第二次。我也会害怕
小武站起来行了军礼,看看脸色有异的二人,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遂找借口尿遁了。反正七少立了大功,还伤着,将军再生气,也不可能现在就把人煮了吃。退一步讲,即使要煮了吃,他在场也没什么作用。
千影低下头,尴尬的气氛悄然蔓延。千飏抬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千影闻声仍旧是不理他,气氛顿时更加尴尬了。
“身子可好些了?”千飏走到床前,探了探他的额头。
千影也不敢躲,只得敷衍道:“嗯。”对于千飏的注视仿佛没有感觉,眼神空洞地看着墙角,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来,把药喝了,再睡一会儿,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要睡个安稳觉可不容易啊。”千飏给了一个温和的笑,也许是多年都不曾这样放松自己的表情,肌肉有点涩。
千影默不作声地就着他的手也不管烫不烫“咕噜咕噜”大口喝个精光。
千飏即使再迟钝,也察觉出了千影的异样,尽管他对弟弟的心情从来不过多关注,不过吃住在一起好歹也这么多年了,他千飏也不是个泥塑。
那次不能忘记的伤害之后,千影虽然自弃到企图自行了断,也不似这一回,像是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心。
千影闭上眼睛狠狠咽了一口唾沫,盯着千飏的眼睛,缓缓说道:“将军。您去休息吧,焦灼这么多天,敌军现在虽然按兵不动,但是随时会攻过来的,时间宝贵,别浪费了。”
在马上疾驰时,满腹的辛酸满腔的怨怒,仿佛都随着那天的流星燃烧殆尽,只剩下满心的灰烬。越是在乎的人,有些话越是无法诉说,甚至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在心底的秘密被揭穿的那天起,他就已经将自己从千飏最亲密之人的位置上驱逐出来了。
他想揪着千飏的衣领大骂他凭什么一切都瞒着他,质问他到底将自己置于何地。可是这些是只能想想的,面对千飏那张正直无辜的脸,他只觉得自己是罪恶的。
以前,他只是将这份不容于世的感情悄然深埋,在静谧无人的深夜,才敢小心捧出来,怀着私偿禁果的战栗与窃喜,独自一人甜美地想着,看着。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再不能洒脱而坦荡地对自己的兄长无话不谈,无论是伤心还是喜悦,都只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慢慢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