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儿将账册随手一抖,“叫你们清点错漏已经过去一个礼拜,半点回音没有,没一个肯听差遣,你们当我是女人就好欺负了?”那管事的脸膛本就黝黑,闻言更是涨得黑红。身旁一人正待申辩,却听仓库门口有人叫道,“太太,有人来见你!”
贝儿将裙摆一撩,大步跨过地上散乱的绳索,不耐烦道,“让他候着!”
“是祁小姐。”门口传话的人语声未落,蕙殊焦急叫声已传来,“Lily,你快点出来,有要紧事!”贝儿一愣,三步并作两步赶出门外,汗流浃背的样子倒令蕙殊吓了一跳。
“干什么大惊小怪的。”贝儿抢先发问。
蕙殊气喘未平,跺脚道,“他要回北平,已经逼着下人去订船票了!”
“他疯了?”贝儿一呆,“早上不还好好的吗!又是霍夫人有事?”
蕙殊摇头,满面愧恼,“都怪我,我不该把梦蝶姐的事告诉他,他一听到梦蝶姐要被枪决,哪里还坐得住!当时就给霍夫人去了电报,跟着便要亲自赶去北平!”
贝儿不曾见过胡梦蝶,只听蕙殊大略讲过北平际遇,一时想不起梦蝶姐是何许人也。但四少眼疾未愈便要赶去北平,这也万万不能的。她二话不说抓起蕙殊就往车上去,“先回去截住他,你再慢慢给我说清楚,什么蝴蝶姐什么枪决的……真是乱了套了!”
车子飞快开回蒙家,蕙殊刚好来得及将事情讲个大略。
报纸上说,徐家二姨太胡梦蝶当众刺杀亲夫,人证物证确凿。徐季麟正是佟孝锡左膀右臂,被刺杀在这关口,梦蝶又落在佟孝锡手里,实在是凶多吉少。贝儿心下已明白七八分,暗忖着四少的脾气,怕是无论如何也劝不住他。
眼下若要救胡梦蝶性命,阻拦四少动身,也只能指望一个人了。
司机打开车门,贝儿和蕙殊匆匆步上门前台阶。
却听身后汽车呼啸,从右边来路疾驰而近,一声急刹刺耳传来。
两人一惊,回头见是蒙家的车子刚好刹在阶前。还未停得稳当,车门内一个人就跌跌撞撞冲下来,正是管家亚福。贝儿窝了一腔子火,撞上亚福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劈面斥道,“慌什么慌,有鬼咬你么?”
“不……不是鬼……”亚福仰头张口,手指了身后,表情比见了鬼更怪异,却又似捡了天上掉下的元宝一般狂喜。贝儿瞪了他正欲发作,却被蕙殊猛地一拽。
“Lily!”蕙殊语声惊诧紧张得变了调,目瞪口呆指着亚福身后的车子。
那车上还有一人。
后座车门被司机打开,一个瘦高的男人走下来。
尽管又黑又瘦,虚弱得几乎脱形,但那轮廓鲜明,极富男子气概的脸,是令人过目难忘的。哪怕蕙殊只看过照片,也几乎一眼就认出来。
贝儿呆呆看着,看他抬起清瘦的脸,眼窝凹陷,愈显得眉毛浓黑,肤色深黝。
“蒙太太,你终于不是寡妇了。”他朝她笑,目光灼亮,牙齿白得耀眼。
贝儿退后了一步,身子微微发抖。
他向她伸出的手僵住,眼里转过黯然。
贝儿又退一步,肩头颤抖得更厉害。
蕙殊想要扶她,手还未沾到她衣服,她却像被踩着尾巴的猫,跳起来扑到那男人身上,令他险些踉跄摔倒。
“死鬼!你还知道回来,知不知道你死在外面有多久——” 贝儿发疯一般捶打着他胸膛肩膀,不知是哭还是在笑,眼泪和汗水一起蹭在他脸颊颈项,直至蕙殊和亚福合力将她拉住,那虚弱瘦削的男人才得以喘过气来,稍稍平稳了气息,便又笑着将她拖回怀抱。
念卿拢上银狐裘披肩,戴上手套,匆匆步出大门。
左右卫兵立正,司机拉开车门,待她侧身正要上车之际,一名侍从却赶上前来,“报告!有电报到。”念卿回身,见侍从已将电文双手呈上,虽未拆开,那上头标明发自香港的字样已令念卿心头剧跳。
这是第二封了,一看即知何人发来,也自然是为了胡梦蝶之事。
难道他不听劝阻,当真已启程北上!
接过薄薄一纸电文在手,心忧如焚却不能在人前表现出来,念卿只将电报叠起,一言不发上车。前封电报语焉不详,发得仓促,只说胡梦蝶身陷囹圄,盼她施以援手。
自晋铭与蕙殊不辞而别,沿途去向虽有专人通报,也知他们平安抵达香港,得友人接应照顾,却再没有更多消息传来,也不知他眼伤如今怎样。佟岑勋那里亦接到薛晋铭一封辞呈,他以南下养病为由,辞去身系职务。急得佟帅破口大骂,却亦无可奈何。
谁也未曾想到,这当口传出徐季麟遇刺一案,凶手竟是徐家二太太胡梦蝶。
胡梦蝶本是无足轻重的一介女流,当众枪杀其夫,引众人惊骇之余,或疑情杀或疑另有内情。却未料到,佟孝锡趁机大做文章,一面将凶手拘捕审讯,一面放出风声,称胡梦蝶系由南方政府派遣的刺客,行刺高官,蓄意制造混乱,阻碍统一大业。南北僵持局面本已微妙之极,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借胡梦蝶一案搅浑事态,一口攀诬南方政府,引得谣传四起,人心惶惶。
自胡梦蝶入狱,念卿一直暗中设法周旋营救。
恰是一筹莫展时候,再收到薛晋铭的电报,得知他不顾眼伤,执意动身北上,面见佟孝锡,这更令念卿焦急万分。他只身赶往北平,非但救不了胡梦蝶,一旦自己落入佟孝锡手中,更是凶多吉少。此刻要想制掣佟孝锡,或许只有一个法子——他背靠着日本势力,正因有了日本人的支持才敢兵变夺权。
念卿不敢想,却已隐隐猜到四少的打算。
这一纸电文捏在手中重逾千钧,怕只怕,他为救红颜知己孤注一掷,再次找上长谷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