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的她微微仰首,专注凝望,彷佛全世界的光彩都只在她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报纸下方刊登有她的小幅照片,和那布满弹孔的标语布幅。
当日蕙殊将报纸一字一句读给四少听时,他坐在窗前椅上,静静听着,没有言语,连一丝一毫动容也没有。只在她读完后,接过报纸搁在膝上,就着窗外斜阳光亮,低头久久看着……
这已是几日前的旧报纸了,他却一直放在枕边,叠得齐齐整整。
“小七?”贝儿的声音从门廊传来,“慢吞吞小姐,你还没找着那本书吗?”
“找着了!”蕙殊忙将报纸放回原处,拿起书匆匆走出门外。
清晨阳光穿过藤蔓,将金色光斑洒在四少一尘不染的白衬衣上,身侧黑衣黑裙的贝儿挽着低髻,正将调好的红茶递给他。蕙殊扬起手中书本,“是这本诗集吗?”
贝儿回头看了一眼,“哎呀,不是这本。”
四少侧首笑了笑,“不要紧,诗集也一样。”
贝儿笑着起身,“那好,让小七陪着你,我先去忙了……午间约了林医生,你可别忘了。”
“不是安德鲁医生吗,怎么又来个林医生?”蕙殊诧异插话。
“安德鲁引荐这位林燕绮小姐,说是位极出色的眼科大夫,治愈过战时许多伤患,今天是特意请她看看四少。你替他记着这事,别又跑出门去!”贝儿语速飞快,一面说一面已戴好帽子面纱,俯身在四少面颊俏皮一吻。
蕙殊还来不及细问,她已风风火火转身离去。
“越来越像个当家主母了。”蕙殊望着她背影咋舌。
四少微笑,眉心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惜。
自从蒙先生失踪,至今生死不明,家中唯他一个独子,母亲年事已高,若非贝儿及时赶回,偌大家业只怕已溃乱成一盘散沙。回到香港的贝儿独撑大局,亲自掌管生意,同时派人继续搜寻,不放弃寻找蒙先生下落。蒙老太太经受失子之痛,卧病不起,也全靠贝儿照料。婆媳间多年怨隙,消弭在相依为命的情分里。
蕙殊与四少的到来,令苦苦支撑的贝儿仿如得见亲人。
然而再次见到贝儿,时隔不到半年,蕙殊只觉她容貌依旧,眼底却平添风霜。回想起在云顶赌场的时光,三人言笑晏晏,彷佛仍是昨日。如今贝儿寡居,四少眼伤,彷佛人人都面目全非,唯独蕙殊自己,还不曾改变。
真的不曾改变么。
四少语声打断蕙殊的恍惚,笑着问她,“拿的什么诗集?”
蕙殊呆了一呆,拿起诗集看看,“《吉檀迦利》,从哪一首念起呢……”
四少摇头笑,“不必念了,这本早已记得烂熟。”
“啊,那我再找本小说来念给你听……”蕙殊伤脑筋地想,有什么小说没读给他听过。他却淡淡开口笑道,“你和贝儿的心思,我知道。”他笑容平静,“你们不想我关注报纸上的事情,找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想我忘记烦恼……你真相信我会忘么?”
蕙殊怔怔说不出话来,喉咙似被堵住。
他一字字道,“我迟早要回去,你们是知道的。”
走廊一端传来轻微脚步声,仆佣送来今日的报纸。
四少立刻侧过头,薄唇抿起,身子从藤椅中微倾向前。
蕙殊明白他心思,忙接过来匆匆扫了一遍,这才松了口气,“没有要紧事,还是差不多的消息。”四少微微蹙眉,“没有进展?”
“只说两位大帅仍在磋商,各国公使纷纷会见代总理,各地军政府皆有致电。”蕙殊匆匆翻看报纸,拣几条要紧的标题念出来,也仍是模棱两可的措辞。见四少侧耳听着,神色凝重,蕙殊不由脱口道,“我是越发看不懂了,以他们的能耐,早就能打进北平去了,为何一直不上不下的拖着。”
四少没有回答,静默良久才问,“有没有佟孝锡的消息?”
“我看看,好像……”蕙殊将报纸翻来覆去,仔细搜寻每则消息,蓦地,目光凝在一条不甚醒目的标题上,“徐……”
她骤然止声,抬手捂着了嘴,然而四少却已听见。
“徐什么?”他转头,目光锐利。
蕙殊呆呆看着报纸,不知要如何回答。
报纸上仅有一条报道佟孝锡会见日本专使的消息,比这更醒目的,却是旁边粗黑大字写着,“军务总长遇刺”——已被佟孝锡晋升为军务总长的徐季麟在赴会途中遭遇枪击,身中五弹惨亡,凶手徐胡梦蝶当场被捕。
码头仓库里刚卸了货,潮湿的海腥气令人闻之欲呕。
管事和工头狼狈跟在一名干练女子身后,哑口无言听着她的责问。闷热的仓库里,汗水很快打湿各人衣衫,几个男人忍不住已将领扣解开敞风,唯有蒙夫人的长裙上衣立领仍扣得严实。汗水早已濡湿她鬓角,顺着耳根淌下,她恍若无觉,只顾对照账册核查货物。
“太太,您回去歇着吧,这点小事犯不着您亲自来干。”管事嗫嚅,却换来她回头斜睨的一眼,那碧色眼珠盯得人心里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