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停下机车,打开椅垫,从里头拿出一面约一百片的小型拼图,递给毓璇。这是今年郑成功文化节的纪念品之一,上头的图案是台湾船的构造比例图。
我对这幅图瞭若指掌。台南市政府计划重现台湾船时,包括陈文钦教授与何昊雄教授在内的几位歷史学者,从古文献中找到了这幅戎克船的构造比例图,上头清楚标示船身构造的长宽比例。造船小组就是依据这幅图,一比一打造出上週六首航的「台湾成功号」。
回到巷口的机车停放处,烈日持续加热着任何一个得不到阴影庇护的物体。巷口那辆休旅车的引擎还发动着,驾驶也还在车内。在这么炙热的日晒之下,如果不发动引擎、开啟冷气,我想车内会有和烤葱饼的烤箱吧!
「这附近的一级古蹟很密集耶!有赤崁楼、大天后宫和祀典武庙。既然来到这里了,要不要顺道走走?我们到赤崁楼看看。」我向毓璇提议。
「你该不会是想藉机约会吧?」毓璇说,脸上露出了一抹对我的意图了然于胸的微笑。
我就像个做坏事被发现的小孩,心虚地将视线移往赤崁楼的方向,故作镇定地说:
「我是突然想去看看何教授说的那口古井,那口可能有密道的古井。」
虽然这是在慌乱之下想到的藉口,但并非全是谎言,我确实有一丝想看那口古井的意图,儘管那比例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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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璇和我沿着永福路往赤崁楼的方向步行。赤崁楼距离陈德聚堂不远,中途会经过大天后宫和祀典武庙,所以我们决定以步行的方式前往,可以沿途走走看看其他的一级古蹟。
台南这座古都果然是全台湾古蹟密度最高的城市,毓璇和我才走到永福与民权路口,就看见路口旁立了一个石柱,这种石柱在台南很是常见,用来标示古蹟名称,只见石柱上刻着几个字,「府城史蹟大井头」。
「大井头在那?」毓璇四处张望,找寻着这支石柱标示的古蹟所在。
「在这里啊!」我说。
我指着石柱旁的道路中央,在停止线与行人穿越道中间的区域,原本该是柏油的路面,此处却铺上了石板,当中有一个半圆形的人孔盖。
「这个就是大井头」我说。
每天在这道路上头来来往往的市民,不晓得有没有人知道这个被他们踩在脚底下的人孔盖,竟然是一个古蹟。
路口还有一间台南的老戏院,至今仍保留着传统的手绘电影看版。
穿越了路口再往前,正前方就是赤崁楼,而左侧则是大天后宫和祀典武庙。
走在这段红砖道上,炙热的温度将空气蒸腾,烧熔了祀典武庙的红色宫墙以及脚底下的红砖,让人感觉宛如烈焰环身。身体内残馀的水份似乎已经被这烈焰蒸发殆尽,提醒我从离开学校后就滴水未进了。
所以此刻第一时间吸引我注意的,既非宏伟的祀典武庙、也非庄严的大天后宫,而是对街一间遵循古法熬煮冬瓜茶的老店家。
这座古都除了古蹟多之外,到处可见默默保存着传统的老店家。就像几个星期前和同学在一条旧名「总爷街」的老巷弄里,发现了一家製作煎饼的百年老店,老闆手工将麵糊舀进古老的黑色煎炉,再摇着把手将煎盘一一翻面,那非自动化煎烤而成的煎饼,就是多了味传统才有的香气。
在这个现代化风暴肆虐的时代,虽然这个城市也是不断地在前进,但有些人却仍然坚守着祖先留传的技艺,有些事物也仍然维持着始创时的模样,这些人从不钦羡外界的进步与繁华,只想把祖先遗留下来的技艺传承下去。不论是那百年煎饼,还是那手绘电影看版的老戏院、或者是这杯坚持古法熬煮的冬瓜茶。这些古老的事物点缀在这个现代化的大都会中,不仅不感突兀,反而拉长了这座城市的歷史深度,也丰富了这座城市的文化内涵。
一口气喝下冬瓜茶,让水份滋润乾渴的身体,让清凉冰镇高热的体温,也让香甜掩盖过兇杀案所带来的苦涩。
此时我注意到冬瓜茶店家附近的一个小祠堂,马使爷厅。祀典武庙主祀关圣帝君,谁都知道关圣帝君座下有一匹赤兔神驹,千里跋涉、南征北讨、战功彪炳,但没想到关圣帝君得道登仙之后,民间竟也随祀照顾赤兔马的人。这也算是另类的「一人得道,鸡犬昇天。」吧!
祀典武庙有块「大丈夫」匾额,讚颂关圣帝君乃全勇全智全仁之大丈夫,虽然名气不及台湾府城隍庙的「尔来了」、天坛的「一」字匾以及竹溪寺的「了然世界」,这府城的三大名匾,却也是我认为府城颇有意思的匾额之一。
我向毓璇提议到紧邻祀典武庙的大天后宫里逛逛。大天后宫原是明寧靖王朱术桂的故居,原以寧靖王的别号命名为「一元子园亭」。台湾入清版图之后,施琅将其改建为妈祖庙,并以妈祖帮助清军平定台湾有功为由,上奏御昇为「天后」,施琅以此强调自己征台乃是天命所归,多么高明的政治手段啊!
大天后宫在歷经多次的整修、重建之后,我想格局应该与当年的寧靖王府邸大相逕庭了。
有时不免感叹,台湾的古蹟在歷史的洪流之中,常被不同朝代的政治土壤给层层掩盖、代代沉积,不断地改变建筑风格或是用途功能,就有如古生物的化石被不同纪元的沉积土所掩埋一般。两者的差别在于,被不同纪元的有形沉积土壤所掩埋的古生物化石,总能透过挖掘让其重现天日;但是被不同朝代的无形政治土壤给掩盖的歷史建筑,就永远没有恢復原貌的一天了。
相较之下,古希腊神庙或是古罗马竞技场等遗跡,在某个强盛的时代兴建之后,就以它创始时的模样被保留着,千百年来歷经兵燹摧残、风雨侵蚀,纵使创建它的朝代已不復存在,遗跡也早丧失了原本的功能,却仍纯粹以废墟的方式保留着,供人瞻仰。但是台湾的遗跡则不然,除非是像棺柩般深埋地底之下,否则定是年年整修、代代重建。
台湾的歷史充斥着太多苦难、歷经了太多战乱,但是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总会想尽办法、费尽力气地重新站起来,而且还不忘让倾颓的建筑也站起来。只是往往站起来后,并无法维持原本的模样。人民被迫改变生活的习性,建筑也被迫改变原有的用途,而且这些改变通常还具有浓厚的政治意图。
战乱之后的改朝换代,人民需要去适应新的政权,建筑也需要找寻新的歷史定位,特别是那些带有政治性质的歷史建筑。新的政权为了抹煞上个政权的政治图腾,绝不容许它还具备原有的模样与功能,这会触动人民对旧政权的怀念,也会影响人民对新政权的适应力。所以前朝寧靖王的府邸,不论是人民眼中有形的表相、还是人民心里无形的意象,都必须重新被塑造,而最不招致反感的形象,通常是庙宇。信仰虔诚的台湾人民总是乐见这样一个旧建筑成为神祇的新住所。
「哇!好漂亮哦!」毓璇惊呼。
毓璇看到的是我最欣赏的大天后宫建筑工艺之一,山川门后两侧精美的龙虎壁堵。左壁刻龙,龙腾云而起、雨随龙吟而降;右壁雕虎,虎破林而出、风从虎啸而生。
虽然是我提议到大天后宫逛逛的,但在我向毓璇介绍完那面龙虎壁堵之后,我们就离开大天后宫,并没有在那里停留太久。原因无他,虽然我喜爱庙宇精緻华美的建筑工艺,但那裊裊香火却总是燻呛得我难受。我极度讨厌烟雾瀰漫的环境,庙宇的香火还稍能接受,如果是香菸所散发的,我可是一刻也待不住。
离开了大天后宫,买了门票进入赤崁楼园区。荷兰统治时期,这里建起了一座西式堡垒,成为普罗岷遮城的行政中心;明郑时期,郑成功以此城楼为承天府的署衙,仍是当时台湾政治与经济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