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背上这样的污名。”
“或许连侍卫不清楚我的出身。其实我是周人,只是幼时生逢战乱,与母亲和弟弟颠沛流离,才来到了大燕。我们被当作战俘掳进宫中,成了最下等的奚官。母亲为了保全我们姐弟二人,不惜利用美貌委身权贵,但却被那家正室夫人毒打致死。我和弟弟也分开了。
“所以那一晚,我仿佛又目睹了母亲的死。即使我努力识字,也靠着会写一手好字得到了永康殿下的赏识,得以离开浣衣局,甚至还成了小宫女们艳羡的女史,可是我依然屈人之下,依然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我似乎与我的母亲没有什么不同,我还是会重蹈她的覆辙,沦为达官显贵的玩物。
“所以你看我这般出身,根本没有能力对抗那些权贵。即使徒劳无益,我最大的武器仍然是死亡。似乎只有比□□更粗暴才能对抗它。
“可是他看出了我轻生的念头,对我说,对名节忠义,远远比不上对生命忠义。为了一个虚名付诸生命,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他说我应该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也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掌握命运的能力。
“我当时伤心欲绝,哪里听得进去,浪费了他一番苦口婆心。后来,他没了办法,就霸道地对我说,’我刚刚好不容易救了你的命,但你却毫不珍视,可否考虑了我的感受?‘
“他还说,’刚刚为了救你,我已经得罪了那位大人,甚至还可能搭上了我的仕途。所以你不能就这么撒手人寰,至少也要把我这个人情还了再说。‘
“我被他唬住了,愣愣怔怔地点了头,答应他会活下去。而他好像还是担心我会去寻死,因此几乎天天都路过我当值的地方,然后看我一眼。
“一来二去,我的欠他的人情非但没有还上,还又从他那里学了一些拳脚功夫。因为他说,救得了我一世,救不了我一世。
“我们何尝不知道,这些拳脚功夫根本不足以对抗那些主子们。可是学会了这些,我就有了昂头活下去的勇气。
……
“没过两年,他在御前立了功,然后有了理由娶我。成婚以后,我们又聊起初见那天的夜晚。我问他,如果他知道有朝一日会娶我为妻,当时还会对我出’对名节忠义,远远比不上对生命忠义‘这样的话吗?
“他回道,他还是会那么说。因为不论何时,他都不希望我去做一个贞洁烈女。如果那晚真的发生不幸,而他也没有出现,他还是会希望我能坚强地活下去,给他一个遇见我的机会。
“于是,那天就从一个可怕至极的夜晚,变成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夜晚。”
夜阑更深,闷热的夏夜不知不觉凉了下来。玉绿的杯盏零散放在古式木几上,茶汤也早已冷掉,清雅的香气在灯前沉凝。
芳卿重新烧了一壶水,说:“我也终于明白,他爱我的方式,就是希望我能永远昂首挺胸地活着。”
宫阙高楼传来了远远的钟声,沉闷悠长,打断了漫漫的长夜。窗外,宫城中望不见尽头的天际露出一线曙色,但他们临窗坐在榻前,却无暇观赏外面的广阔,仍然共同守着一盏烛光对谈。
这时,连决问了:“那你爱他的方式呢?”
芳卿笑着回答:“永远昂首挺胸地活着。”
故事很长,几乎讲完了芳卿二十年的前半生。但也很短,因为夜色依旧深沉,还不知多久才能等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