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瑗恍然,想起这妖兽抱着新折下来的李枝,跟官家撒娇的模样。
“阿奴喂过阿爹了,阿爹,也喂阿奴吃一个!”
那时官家难道不是呵呵笑着,也喂了她一只李子么?她趁机咬破了官家的手指,还假装惊讶地说:“哎呀,都是阿奴的错,来给阿爹舔舔!”
她转过头来朝他得意地一笑,细小的牙齿上还残留有血迹。那时候他只以为她是在向他炫耀官家的宠爱而已。如今才知道,仅靠这一口血,她早就可以化为官家的模样了。她蛊惑他时是怎么说的?
宋室江山,如何能交给这等昏庸之人?
“糟糕,她的真正目标是父皇!”
官家身着便服,坐在窗前,正跟黄都知在下棋。
黄昏的光线透过珠帘,映照在他盘起来的、已经有些花白的发髻上。两人中间除了棋盘,还有一壶酒,仅有的一只杯子中倒着些琥珀色的液体,还在微微晃动。赵瑗贸然进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番景象。
黄都知见他来了,竖起一根指头,又朝官家指了指。父皇浑然不觉,还在冥思苦想,终于朝棋盘上落了一子,紧接着便要重新拿起来。
“哎哎哎?”黄都知赶紧阻止他,“落子无悔啊我的陛下。”
“你这个老奴才,宫里也就你一个人敢赢过朕。”
“老奴已经让了五子,是官家技不如人。”黄都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自取了桌上的酒杯,慢慢地喝了,又道,“这杯酒,是老奴欠陛下的,多亏陛下慈悲,教老奴多欠了这么些时日。只可惜从今往后,这陪陛下下棋的差事,只好交给郡王殿下了。”
赵瑗盯着那只空了的酒杯,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他父皇转过眼来,见他不声不响地站在身后,不耐烦地问:“你又是何时……”
“我已经知道了!她根本就不是嘉柔,她是假的!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父皇已变了脸色。从他说出第一个知道的时候起,他就想要猛地站起身来,但黄都知的动作更快,他胆大包天地抓住了官家的一只手腕,硬是将他按住了。
“陛下。”黄都知慢条斯理道,“如今赵家只剩这点儿血脉,不能再少下去了。”鲜血从他的嘴角淌下来,这肥胖的老奴挣扎着起身,朝赵瑗跪了下去,“那个时候,马已经累死了数匹,若我们再带着公主,只怕根本逃不出来。若不是公主抓着马车死死不放,陛下也不会忍心挥剑砍了她一只手臂……公主死了之后,陛下一夜一夜不能安睡,你看他,明日才是他四十诞辰,可头发已经白成了什么样子……”
赵瑗朝后退了一步,紧接着是另一步。他原以为自己带来的消息已经够令人震惊,却没有想到,嘉柔的死,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
难怪她会死不瞑目,难怪她会再回来!
“老奴才。”官家打断了他,“你的话太多了。”
“老奴只再多嘴这一次,今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们都知道这个嘉柔公主是假的,我亲眼看着她坠落山崖,哪里还能有活路?可自她来了之后,官家脸上又有了血色,这宫里又有了笑声。殿下,你素来敦厚仁慈,便放过这个假公主吧,她顶多便是哪个贪图富贵的宫女冒充……”
“她不是宫女。”赵瑗低沉了声音道,“她是苍梧山中的野兽,吃了阿奴的血肉,也继承了她的记忆,眼下她再回来,恐怕是要找父……官家复仇的。”
官家阴沉沉地坐在原地,就算他察觉到了他称呼上的细微变化,他也没有表现出分毫,只是喃喃自语:“若是我的珩儿还在这里就好了。”
只是黄都知着急起来,不断地拽着赵瑗的衣袖。更多的鲜血从他的喉咙里涌出来,呛得他无法言语。
赵瑗闭眼立了一阵,终于还是不忍,开口道:“你放心,我仍是官家的儿子。”
抓在他袖上的那只手得了他的保证,终于一点一点地放开了。
只剩下父子俩默然相对。在他们中间是一盘残棋,再无人可续。
七
对于的史官而言,绍兴十五年注定是个多事的年份。这一年,先是死于战乱的嘉柔公主奇迹般地归来,然后便是在越州爆发的旱灾,和犹如奇迹般降临的神龙。紧接着,就在官家寿宴的前一日,普安郡王赵瑗带镇殿兵士突袭了嘉柔公主的居所。
郡王是独自进入公主的房间的。遵照命令在外等候的兵士们并没有听到特别激烈的打斗声,便见郡王重又打开了大门,宣布道:“妖孽已被本王擒获!先关押起来,等候官家发落!”
在他身后是一只状如猿猴的金毛奇兽,已经萎顿在地,四肢都被牢牢捆缚。
无论出了多少乱子,寿宴都还是要照常举行。
或者说,正是因为出了这么多的乱子,越州的旱灾也依旧在持续,没有缓解的迹象,官家才更需要这场寿宴,需要连续数日的美人歌舞,笙箫相伴,让他短暂地沉迷在往日的繁华幻梦当中。
作为普安郡王,赵瑗是必定要出席的。而且,仅仅出席还不够,他还必须要为官家献上精心准备的礼物,以表孝心。
“我让你制作的嘉庆李,如今可制作完毕?”他这样问朱成碧。而她上下打量着他,点了点头:“是你。”
“当然是我。那日亲自上天香楼去请你,又亲手摘了李子,借他的手捎给你的,难道不是我?”眼前之人相貌与赵瑗分毫不差,口中吐出的,却是嘉柔公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