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它挟裹着雨云轰然降临,将泉眼旁边的岩石踩得粉碎之后,所有的人类都跪了下来。他们忘记了刚才还在你死我活地对峙,只顾着聚在一起朝它喊着:“神龙,神龙!”
而它完全没有理会他们。岩层之下,有清冽的水在流动,它清晰地感应到它的存在,于是狠狠地挥动起了爪子——更多的清泉自它的爪下涌出。
欢呼声中,它再次飞入了空中,满心思念着云层之上一望无际的蓝天,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么好的月色等待着它?若能永远这样自由飞翔,就好了……
“妇人之仁!”
神龙猛然睁大了双眼,忽然间,更多的影像纷纷涌现。一个高瘦的影子立在金殿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中带着痛楚:“你这样畏首畏尾,哪里有我赵家血脉的样子?若是你大哥还在,若是他还在……”
可他已经死了。它不甘地挣扎着想道。而我还活着。这并不是我的错。
云层在它身侧呼啸掠过。它忽然忘记了该如何飞翔,只能无助地扭动着身躯,绝望地开始了坠落。
直到跌入了一副人类的躯壳中。
……我是谁?
他半醒半梦地躺在帷幕之间,伸着手——毫无疑问,这是只人类的手。可他刚刚还在云层之上,他还记得月光和雾气,还记得自己挖开了泉眼……
等等!他猛地翻身坐起,拉开了亵衣的领口,露出来的左肩之上,原本消散的龙型淤青,正在重新显露出来,一刻比一刻更加清晰。
“郡王!越州来的灾民涌入了临安,已经将咱的郡王府团团围住了!”
赵瑗的第一反应是握住身侧的佩剑,接着又慢慢松开了,他皱眉问道:“他们想要怎样?”
“他们说……郡王肩有龙纹,乃是真龙血脉,求郡王早日行雨,救黎民于水火!”
一夜之间,一切都乱了套。
赵瑗亲自出现在灾民面前,向他们解释真龙之说只是无稽之谈,但他们只向他磕头哀求,对他的话一概不信。更为糟糕的是,数日后,原本负责镇守苍梧山珍珠泉的兵士赶回了临安,带来了神龙现身的讯息。据说珍珠泉即将干涸时,有神龙从天而降,落爪之处,层层清泉涌出。
既有人亲眼见过奇迹,不由得旁人不信,围在郡王府外的百姓更多了。官家按耐了这几日,终于还是忍不住,下旨召赵瑗入宫。
朱成碧从窗外翻进去时,赵瑗正不紧不慢地换着朝服。
“你还是要去?”朱娘问。赵瑗只顾着整理袖口,并不曾理她,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父皇再能忍,也忍不了你在灾民中有如此大的影响,更何况还有‘真龙血脉’的传言在先。你若进宫,只怕是自投罗网……”
“我若不去,便能有生路?”赵瑗反问。
“那你有何对策?”
“我会再次请求父皇,允我去越州赈灾。”他再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之前的那个梦已经渐渐消退,但关于云雾和月光的记忆留了下来。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呢?
“榆木脑袋!”朱成碧愤然道,“这当口提这种要求,明摆着是跟你那皇帝爹对着干,他少不得又要甩你一顿鞭子,说不定连你这个郡王的名头也要弄丢!”
“那又如何?”年轻的郡王安定地看着她,目光澄澈,“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此刻在越州有多少百姓因为干渴而死去,我都知道,我都能听见。我没能护住璎奴,我不希望连他们也护不住。”
他头戴金冠,胸前缠绕着三爪蛟龙,隐隐之间,竟有帝王气度:“这世上总有非说不可的话,总有非做不可之事,岂能因生死便趋避之?”
朱成碧慢慢地露出了笑容:“你家珩哥最是薄情寡义,此刻若换成是他,决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她罕见地严肃起来,朝后退了一步,将双手拢在袖口,朝他恭敬地行礼:“幸好这一世的真龙是你。”
绍兴十五年夏,越州大旱,普安郡王府遭灾民围困。郡王为民请命,顶撞天颜,官家大怒,鞭三十,责其闭门思过,不得诏不能出。
四
这一世的真龙?
被面朝下捆在刑架上时,赵瑗又想起了朱成碧的话,不由得苦笑一声。灾民们口口声声这样叫,她也这样说。肩上的龙纹如此明显,而对于夜晚自由遨游的渴望,日复一日燃烧在他心口。
可那又如何?他依然被困在这里,被紧紧地缚住了手脚。那人是父亲,是君上,他反抗不得。
“官家有令,请郡王自行数数。”黄都知慢吞吞地在他面前宣布,又凑过来低声道,“殿下,你服个软吧,只要你哼一声,认个错,加上老奴给你说情……”
认错?他又错在何处?
第一下鞭子呼啸而落,尖锐的痛楚几乎能将人从中间撕裂。他浑身剧震,咬紧了牙关,数着:“一!二!三……”
他不太记得一共数了多少下。中途有几次意识模糊,眼前发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缓缓地关闭。却总有细细的哭声牵引着他,让他重新睁开眼睛。
眼前是黄都知满头大汗的脸。他没有去看自己身下积聚的血迹,只是从对方灰白的脸色上知道,自己的样子恐怕很不好。
“殿下,殿下!你就服个软吧!”
服什么软?他扯了扯嘴角。现在的鞭数,早就超过三十了吧?官家就端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喊停。这是第一次,他从父皇身上体会到如此明显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