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1990
莫利·卡拉汉,出生在多伦多的一个罗马天主教家庭,毕业于多伦多大学圣米迦学院。卡拉汉是加拿大当代负有盛名的老一代小说家,他的短篇小说比他的长篇更为人称道,其创作风格与海明威颇有相似之处。主要作品有:《中断的旅行》(1932)、《这就是我爱的人》(1934)、《珍爱的与失掉的》(1951)、《多色的外衣》(1960)、《重新接近太阳》(1977)。此外,还有《卡拉汉短篇小说选》,文学回忆录《在巴黎的那个夏天》(1963)记述了1929年他在巴黎与海明威、司·菲茨杰拉德、乔伊斯等欧美作家的交往。
会见乔伊斯
一天傍晚,喝开胃酒的时刻,我们在林荫道上遇见麦卡曼,他问:“你们今晚干什么?”
“同往常一样,不干什么。”
“我正要上三驴餐馆与乔伊斯夫妇共进晚餐呢。不想参加吗?”
吉米·乔伊斯!“不行吧,”我立即答道,“据我了解,他不愿见陌生人,而且不肯谈论任何人的作品。”
“谁告诉你这些的?”
“海明威。”
“噢,胡说,”他噘起嘴表示鄙夷,“你们难道不想见见吉米?你们会喜欢他的,也会喜欢他的夫人诺拉。”
“我们当然想见见乔伊斯啦。”
“那么,一个半小时后在三驴餐馆见。”说完他便走了。
听他的口气,仿佛任何人都可以随时会见乔伊斯。他称呼他吉米。然而,西尔维亚·比奇却不断为他挡驾,因为有几十位英美学者在竭力接近这位爱尔兰大师。麦卡曼究竟有什么魔法?难道乔伊斯也同我一样暗暗尊重麦卡曼,而且喜欢和他一起喝酒不成?我们很快就会明白真相的。黄昏时候,我们朝三驴餐馆走去,无拘无束地像走近一个公共汽车站那样。
这家餐馆在蒙巴纳斯码头附近,那儿的菜肴挺有名气。刚进餐馆的右侧,我们便看见麦卡曼和乔伊斯夫妇坐在一起。这个爱尔兰人的形象同任何电影明星一样,我们一看便知。他块头不大,肤色黝黑,眉目清秀,戴着一副深度眼镜,穿一套雅致的黑色西装。他那彬彬有礼的举止使我们随和大方地入座,他的妻子面目和善·喜笑颜开,给我们以巨大的母亲般的慈祥感。他们两人都谦逊质朴,毫无架子,我不可能来繁文褥节的一套,甚至不好意思说:“先生,您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作家。”乔伊斯立即打开话匣子,侃侃而谈,同我事先获得的印象截然两样。他说话的声音柔和悦耳。他的幽默依赖于双关词语的运用,这使我感到惊异。即使在简短的交谈中,他都在轻松地玩弄文字。不过,他讲的妙语一个也没有惹得他妻子笑出声来;这时我记起麦卡曼讲过的故事:有一次,乔伊斯的妻子这样询问幽默巨著《尤利西斯》的作者:”吉米,我们家里可有一部爱尔兰式的幽默书籍?”
无论交谈什么,我一直感到诺拉和颜悦色。桌上的菜肴,洁白的桌布,我们自己交谈的声音,餐馆里的一切都仿佛告诉我,乔伊斯在《尤利西斯》的结尾部分所写的莫利·布卢姆的那些美妙的内心独白,全都来自坐在我对面的这位女人;她整个的秘密,夜间的思索和渴望,统统囊括其中了。我这样想着,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不敢正眼看她。但她那沉静慈祥的母亲般的风度,很快驱散了我头脑里的这一切胡思乱想。她同乔伊斯一样,随和大方,和蔼可亲。他们俩都从容自在地闲谈着。
乔伊斯的声音突然使我颇有感触地想起了我的家人。我说过,我父亲专读诗歌,不看诗以外的现代作品。他虽然喜欢音乐,却从不听爵士乐。安德森的小说他也不愿读。我原以为他对试验性作品绝无兴趣。一天晚上,当那本载有我的第一篇小说的杂志《拉丁区》寄到家里,同期还有乔伊斯、庞德、斯坦、海明威等人的作品,我父亲却坐在厨房尽头的桌边读了起来。没读多久,他便开始咯咯地笑。他脸上呈现出的滑稽神情令我惴惴不安。我从他背后走过时瞟了一眼,看他正在读的是哪一篇。他在读乔伊斯的《进展中的工作》,这是小说《为芬尼根守灵》的一个片断。我猜父亲会说些苛求贬抑的话,于是严肃地问他:“得啦,有什么好笑的?”
但他温和地抬起头来,蓝色的眼睛清澈,带着真正的喜悦说:“我想我懂得这篇。读起来颇有爱尔兰的乡土味。……辛蒙斯缩写为辛蒙,就像风趣地把雅各布布布说成捡块布一样。有些难懂的词可以猜出意思……。读起来像在听人用地地道道的爱尔兰土音讲话,是不是,儿子?”“是。”我说,但感到有些歉然。
而现在,听了乔伊斯同我们广泛交谈,我突然说道:“我父亲讲过,乔伊斯新创作的小说应当用爱尔兰土音大声朗读。”我记不清是乔伊斯还是麦卡曼立即插话表示同意。原来,乔伊斯曾为这部小说录过几张唱片,从他运用声调的方式看来,他确有让人感到是在听爱尔兰乡音的意图,词语的音乐性和意义大量包含在乡土音里。因此,我父亲的话帮助了我。我继续讲下去:乔伊斯是否读完了海明威送去的清样稿《永别了,武器》?为什么不可以问问他呢?但我脑子里响着海明威的警告:“他不喜欢谈论别人的作品。”于是我感到绑住了手脚,没有办法,只好陷入沉默。这样一来,乔伊斯得唱主角了。我们还要去伦敦吗?很快去还是过些时候去?他为我们写了尤斯顿车站附近的一家廉价旅馆的名字。
麦卡曼像平时一样喝了不少,猛然站起身告退离席,径自往盥洗间走去。麦卡曼刚转过背,乔伊斯便俯身过来轻声问道:“你认为麦卡曼的作品如何?”
我吃了一惊,一时答不上话来。乔伊斯?问及别人的作品?最后我才说,麦卡曼只是不肯在作品上花时间,他懵懂地认为,要紧的是先写出来。
“他具有才能,”乔伊斯说,“真正的才能,但是凌乱散漫。”听他匆匆忙忙地谈论麦卡曼缺乏约束的散乱才能,想在他回席之前小声讲完,我直想笑。他不愿谈论别人作品的说法怎么传开来的?然后,乔伊斯突然住嘴了,眼睛转向一旁。这时麦卡曼从盥洗间回来,乔伊斯像一个玩弄计谋的人立即转了话题。
当麦卡曼带着高贵的神气缓缓朝我们走来,我注意到他外表有了变化。看来他像是刚洗过脸梳过头。我从以往的经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与自己敬重的人一起时,绝不让自己喝醉酒语无伦次;他总是到盥洗间去,把手指伸向喉咙吐漱,然后洗洗脸,梳理好头发,像殡仪员那样神色庄严地回到座位。
这时快十点钟了。乔伊斯转向他妻子,他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诸位,咱们家里那瓶威士忌还没喝完吧?”
“是的,还有。”她说。
“也许卡拉汉夫妇愿意同我们共饮。”
问我们愿不愿意?我妻子答道我们十分愿意,我掩饰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在乔伊斯夫妇家里晚餐,一喝酒,一面听乔伊斯随兴谈论别的作家!讲述有关叶芝的故事,议论普鲁斯特!他会怎么评论劳伦斯?海明威?他知道菲茨杰拉德的作品吗?我们离开餐馆之后,这些想法一齐欢跳在我脑海里。
麦卡曼去找出租车,同乔伊斯夫人和洛伦脱走在前面,我和乔伊斯跟在他们身后。街道上灯光昏暗。我走在乔伊斯身旁感到无比高兴,开始迅速地讲话。他一声不响。我猜他在专心听我讲。不一会,我听见身后边响起拐杖急切地敲在鹅卵石地面的声音,回头一看,他在暗中摸索着朝我走来。我忘了他几乎看不见路。这时一辆出租车的头灯照在他身上,他在亮光中乱舞手杖。我的良心受到责备,直想放声大哭。我赶紧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出租车绕过我们而去。我结结巴巴地表示歉意。他却就我话里的某个字说了句双关语;我现在记不得那句双关语了,但我当时战战兢兢,那个即兴的双关语仿佛使当时的情景带上了乔伊斯所独有的幽默意味。
乔伊斯住在一幢单独的公寓里,进了门厅乔伊斯夫人解释说,我们得轮流乘电梯上去,每次不能超过两人。第一次由乔伊斯夫人和我妻子进电梯。电梯下来后,麦卡曼主动说他再等一会,让乔伊斯和我先上。不,乔伊斯说,咱们三人一齐上。电梯十分缓慢地上升,我气都不敢透。谁也没有吭声。我们三人挤在一起,长久沉默之后,乔伊斯冒出一句俏皮话,他绷着脸说:“想一想,要是电梯坠下去,我们三人一起送了命,这对英语文学该是多大的损失啊。”
乔伊斯住的公寓,至少是我们就座的那间起居室,使我很不安。没有哪一件东西得体。在整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乔伊斯更富有独创性的作家了,堪称英语文学中的奇葩。在他正写的一部作品里,他在探索梦幻世界中的语言。在这间他每日活动的起居室里,我原以为会看见他那奇特想象力的某些痕迹。然而这地方只是朴实可敬而巳。我当时年纪尚轻,还不懂得心智最为独特、最有胆识的人在服饰和住处方面很少古里怪气,与众不同。这间起居室与普通的中产人家的房间完全没有两样,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壁上糊着褐黄花纹的墙纸,一个壁炉台,壁炉上方悬挂着乔伊斯父亲的一帧画像。乔伊斯很快拿出那瓶威士忌。我们开始一面喝酒,一面说说笑笑。乔伊斯谈起电影来了,他对电影颇有兴趣。听他谈着,我仿佛看见他坐在暗黑的电影院里,这位伟大的散文大师沉浸在电影技巧之中,多么类似梦幻世界的逻辑?
随着谈话内容开始散漫开来,我作好了准备,一有适当的机会我就要插进去询问他对当代作家的看法。但倒霉的是,我太慢了。谈及的电影中有某桩事令麦卡曼忆起了他的祖母。一时他兴高采烈,热情洋溢,像平时同我们一起那样,他同乔伊斯夫妇自在地谈开来,脸上挂着怀旧的幸福微笑。他从童年记忆中获得的巨大乐趣是那般真诚纯洁,无论是谁,乔伊斯夫妇、洛伦脱和我,都不忍心打断他。起码开始时是如此。但他一开头就没个完,接二连三地讲了整整半小时。我不住地暗暗诅咒他。在这儿不能听乔伊斯讲话,却偏偏听麦卡曼快活地追忆他的祖母。我急得发抖地瞟了一眼乔伊斯,他带着一丝有趣的微笑。谁也不便打断麦卡曼。乔伊斯仿佛具有特别的本事,坐着不动并显出乐意听讲的神情。我痛苦地想着,总有一天我会对自己的子女说,我同乔伊斯在一起的晚上,却在听麦卡曼喋喋不休地谈他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