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闵堂一到诊室,小铃医就忙着给他倒茶:“师父,我听说翁泉海大夫正带头出面抗议废止中医议决案,街面上都传开了。真没想到,那翁泉海的胆子这么大,这是多大的事啊,他哪来的底气呢?”
正说着,吴雪初来了,关切地问:“闵堂,你不是身体有恙吗,怎么还来坐诊啊?”赵闵堂笑道:“强挺着呗,再说你耳朵不好,不也强挺着吗?雪初兄,你就不要玩笑了,到来所为何事啊?”
吴雪初告诉他,翁泉海他们要举行全沪中医药团体联席会议。听说神州医药总会、中华医药联合会、上海中医学会都参加。大会当天,要求上海全市中医中药界休业半天,以示声援。他打算届时休业半天,声援大会,问赵闵堂是否参与这事。赵闵堂说他也休业半天。
但是,赵闵堂回到家里又犹豫了。停业半天少赚诊金是肯定的,停业声援大会,态度就明朗了,是和官方顶风对着干。上海中医药行当全加上才多少人?万一敌强我弱,一击即溃,我这小诊所的顶梁柱细,经不住大风啊。可要是不停业,别人都停业了,岂不被人笑话?赵闵堂不知道该咋办了。
全沪中医药团体联席会议当天,上海中医药界有一千多家停诊,药店老板及职工也有几百人参加会议,把上海仁济堂施诊大厅挤得水泄不通。会议上,众中医誓言要把中央卫生会议议决案反对到底,并决定3月17日在上海召开全国医药团体代表大会,议定具体抗争方法。
赵闵堂没有参加会议,让小铃医去凑了个数。
小铃医开会回来很是激动,他对赵闵堂说:“师父,我这回真开眼了,那会开得好热闹,我进不去,就在门外,动静也震耳朵啊,大厅里挤满了人,连天井中也全是人。翁泉海讲话说,国脉所关,民命所系,中央卫生会议既无中医药人员参加,该议决案效力不能及于中医药。师父,这话说得太对了,凭什么开废止中医的会,不让中医参加呢?还要把中医改名为‘旧医’,让西医叫‘新医’,这是什么道理!”
赵闵堂说:“你听得挺仔细啊,话都背下来了?你没讲两句?小朴啊,我看你是块好料子,早晚也能跟翁泉海一样,站在台上吼上一嗓子。”小铃医笑道:“师父您又取笑我!”
饭桌上,赵闵堂两口子也在议论这事。老婆劝他不能太小心,那翁泉海说冒头就冒头,全上海谁不知道他的大名,这就叫一个大雷天下响。机会难得,还是得多少掺和一下,就算不带头,也得留个名。该参会也参会,去了就算不吭声,总比缺名少姓强。枪打出头鸟,带头的挨刀。这是一盘什么菜,里面有多少肉,得想清楚。赵闵堂觉得老婆说的不无道理,他心里暗自琢磨不吭声。
上海中医学会会议室的桌上堆了许多信函,苏、浙、皖、赣、鄂、湘、鲁、粤、贵、川、晋、豫、闽、辽等15省都有复电,说决定派代表参加大会。上海总商会、商联会、中华国货维持会、各地旅沪同乡会也都说一致拥护中医中药。
再加上神州医药总会、中华医药联合会、上海中医学会、上海医报工会等37个团体,这声势够大。
另外,还有一些没参加上次会议的中医也提出要参会,有陆瘦竹、魏三味、吴雪初、赵闵堂,等等。当初找他们,他们以各种缘由推辞,现在看到声势了,又要来参会。众中医商量一下,觉得这是全国中医的事,不管是谁,只要想为中医界出份力,都该欢迎。再说这几个都是上海有名望的中医,他们想参会,应该欢迎。大家的目的是推翻议决案,为此,需要汇流成河,聚积所有人的力量。
开会了。上海总商会大厅内,讲台上方“全国医药团体代表大会”的横幅十分醒目,左右悬挂着巨大的对联:“提倡中医以防文化侵略;提倡中药以防经济侵略”。
四面墙壁贴着很多标语。“拥护中医药,就是保持我国的国粹”“取缔中医药,就是致病民的死命”“反对卫生部取缔中医的议决案”“拥护今日举行之全国医药团体代表大会”……几百人坐在大厅内,热闹非凡。翁泉海、赵闵堂、吴雪初、齐会长、魏三味、陆瘦竹、霍春亭等众中医都在座。
翁泉海上台发言:“各位同仁,我翁泉海是上海一名普通的中医,在各位前辈和同仁面前,我位卑言轻,着实不能担此重任。但有幸得各位同仁抬举,我才斗胆站在这里,深感荣幸的同时,更倍感泰山之重。全国中医药全体之团结,与此次之全国代表大会,为空前未有之首举。一石激起千层浪,而千层浪又能汇聚在一起,实乃我中医药之幸事。我中医药界,受人摧残,至于如此,实堪痛心。今日为我们代表大会开幕之第一日,我中医药界同仁,应以今日为纪念日,亦即‘三一七’为我们今后永久之纪念日!
“我国数十万中医为全国百姓的医疗保健而奔波忙碌,而全国西医不过几千人,并多数集中在城市,无数县乡村,甚至连一个西医都没有。百姓一旦得病,依仗何人?中卫会议案如果实行,病者势将坐以待毙!且药材农工商人全体失业,影响国计民生不堪设想。废止中医,就是视百姓生死而不顾!置国计民生而不顾!
“此次少数西医操纵中央卫生委员会,借其参政之势力,私营逞威,摧残中医,既加以恶名曰‘旧’,又设种种苛法,禁止登记,禁止学校,取缔新闻杂志及登报介绍,使我中医前不得继往,后不得开来,虽欲改进,其道无由,嬴政焚坑,尚不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高呼:“提倡中医中药就是保全中国文化经济!”“全国中医药界团结起来!”“中国医药万岁!”
中医代表纷纷上台演讲……
此次到会的代表来自全国15个省,243个县,4个市,共计281人。会议收到提案193件,成立了“全国医药团体总联合会”,主张派代表赶赴南京,向国民党三中全会及国民政府请愿,不达撤销废止旧医案之目的誓不返乡。
经过大会讨论,要选出五个代表赴南京请愿,已经敲定四人,还差一人。有人提到赵闵堂,说他留过洋,见识广,又口齿伶俐,善于表达,可肩负此重任。翁泉海为此事找到赵闵堂,希望他参加。
赵闵堂推托道:“翁大夫,我何尝不想为我国的中医中药做点事啊,只是我身体有恙,已经半年有余了,一旦不舒服起来,脑门冒汗,眼冒金星,腿脚无力,需即刻卧床,更讲不出半句话来。因此难扛此重任,万一半路病倒,耽误了大事,那就罪该万死了。”他说着紧皱眉头,面露痛苦状。翁泉海说:“正好全国的同仁们大都还没走,可以给你看看。”
赵闵堂说:“我自己的病还用旁人诊治吗?不瞒你说,此病我心知肚明,只是还在治疗当中,再有半年,必会病愈。”翁泉海说:“我们去南京请愿,只需几日而已。”
但是赵闵堂还是百般凑理由推诿。翁泉海只好告辞,另寻他人。
老婆对赵闵堂的推诿很是不满,指点着他的脑门子说:“这是多好的机会啊,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要是成了,说不定还得写进书里,子孙万代都记着你的大名!你怕什么?上海也是大地方,要是政府有意见,早就动手了,还能让你们把会安安稳稳开完吗?”赵闵堂听着老婆的话挺入耳,还是不吭声。
翁泉海回到上海中医学会会议室,告诉另外三个中医代表,赵闵堂身体不适,不能去南京请愿,是否再想办法。他从包里拿出请愿书说:“我们去南京的请愿书,我已经初拟好了,题目为《呈为请求排除中国医药发展之障碍,以提高国际上文化地位事》,此请愿书递交国民党第三次代表大会及民国行政院。另一份题目为《呈为请求明令却回废止中医之议案,并于下届卫生委员会加入中医,以维国本,而定民心事》,此请愿书递交卫生部。各位看看,望多提建议。”
三个中医代表聚精会神地看请愿书。
这时候,赵闵堂来了,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各位同仁,我此番前来,就是想和你们一起去南京请愿。我身体有恙,是自己的事,不能因为自己的小事,耽误了国家的大事,耽误了中医药界的事。孰大孰小,我赵闵堂还是分得清的。”
翁泉海高兴地说:“讲得好,我们需要的就是赵大夫这种执着的精神。欢迎你的加入,只是一旦决定下来,就不能更改了。”赵闵堂郑重地说:“我赵闵堂说话掷地有声,决不更改!”
翁泉海环顾众人说:“好,现在人全了,我们开个小组会议。2月23日举行的中央卫生委员会议上,被邀的卫生委员全是西医。他们说,中国卫生行政最大的障碍就是中医中药,如果不把中医中药取消,不能算是革命。日本能强大,全靠明治维新,明治维新能够一新民间的面貌,就是废除汉医汉药,所以卫生会议要负起全责拟订议案,交由政府执行,才算完成革命大业。卫生会议有这些西医专家,再加上汪精卫一派的中央委员,更是如虎添翼,他们认为废止中医案一经通过,只要交政府执行,便可以安然达到目的。而我们在此时逆流而上,可谓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溅起的浪花到底能不能掷地有声,还是未知。此番去南京请愿,任重道远,前途未卜,大家心里要有所准备。”
几个代表一一表态:“我们既然已经决定前往,就是义无反顾,就算血洒南京城,也在所不惜!”“我已把后事安顿好了,现在是一身轻松。”“能有机会为我国的中医中药尽一份微薄之力,我们的荣幸,一条命算什么?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如重比泰山,虽死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