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就一拖再拖。到底是舍不得离开升州,还是不忍再见那座满是回忆的城池?
“殿下!殿下啊!”清荷脆生生的声音从栈桥那头传来。李琅琊只好转过身,清荷跑上前来,手里拿着斗篷道:“殿下,您还是随奴婢回去罢,江上风大。”
李琅琊又转头望了一眼江水。然后他问清荷是否还记得长安城是什么样子。
“奴婢……不记得了。”小姑娘摇摇头,“当初出长安的时候,奴婢还是个实在的小孩子呢!”她说着抿了抿嘴,勉强抿出一点笑容来,“……殿下,咱们回去罢?”李琅琊微微翘起了嘴角,准备转身离去。
霞光满天,铺满了栈桥和千里的江水。江滩边上的芦苇丛茂密的杆子,就像柔软的箭簇一般密密匝匝,被风吹得一忽儿倒过来,一忽儿倒过去。李琅琊将目光投向那江滩上大片茂密的芦苇,竟然看得有些发怔。一年又一年,这芦苇还是茂密地生长,一根根青红的箭簇在秋日的霞光中已经泛起了枯黄和银白,不过仍然残留着鲜丽的色泽。那时候江南好风,山明水丽,洁白的水禽飞来落去,他和那个年轻人就是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江滩上走着,那个年轻的武官步伐轻快,眼底里轻快得连一缕愁云都托不住。他记得那人总是快步走在自己前面,明知道自己跟不上却又频频回头嬉笑,直到自己火起,才笑嘻嘻地又跑回头赔罪。而那时候,自己最终也只是一笑置之。因为在那样太平的盛世中,他们的矛盾从来不会比这种小事更深。虽然那人总是爱走在他前头,可是最后都会回过身来拉自己一把。可是后来就变了,在纷飞的战火中,或者是为了忠义,或者是为了与生俱来的骄傲,或者仅仅是为了生存,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沉默寡言,不回头,不呼唤,直到在一个路口,他们走上了烽烟弥漫和深黑险峻的两条道路。等到被荆棘刺得满身创伤的时候,再回头,再四下寻找,却发现已经找不到彼此了。思念从来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流逝,李琅琊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忘记,可那些伤痛太深刻,反而加重了思念,想起一回就痛一回,却无药可医。
李琅琊垂下眼睛,用手掩住了脸。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彼此是如何离心的,可那些战报还历历在目,连传令官的呼喊都犹在耳畔。
……
“启奏陛下,潼关失守!长安门户洞开!”
“前金吾卫中郎将,今潼关副职守将皇甫端华,通敌谋反,其罪当诛!令及三军,令及三军!”
“臣等恳请陛下,速速移驾!”
……
李琅琊合上了眼睛,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必然还能忆起那人当年一声声唤自己名字的声音。
“……琅琊!”
他没有回头。
“……琅琊!”
渡头上的人已经几乎散尽,李琅琊突然顿住了动作,他不敢转身,只是合上了眼睛。他明白那又是错觉,他怕回头仍旧只看到一江秋水向东滚滚而去。他只是凝神听着身后的动静——对他来说天地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宁静悠远——栈桥发出被踩踏的细微响声,江水哗哗流淌的声音,江上水禽来回的鸣叫……他站定了,全然不管侍女清荷诧异地回过头来。
“……琅琊!”
他的手不知为何抖了一下,小小的镜片落在栈桥上,在清脆的一声响中分崩离析。李琅琊眯起眼睛转过身子。
江天万里澄净,一点点飞舞的水禽以那恢廓浩荡的一江秋水为背景,在霞光中来回盘旋,耳畔野骛的叫声变得无比悠长而又空灵。江上渔歌旷远,渐渐归于江水尽头。那人站在栈桥那头,迎着霞光,笔直的肩背和腰身,李琅琊清楚地看见,他锋利的眉眼在夕阳中被照得无比清晰俊丽。他正毫无芥蒂地笑开,那笑容竟然明快得连江天落霞都被削了下去。
李琅琊的手颤抖得难以自持,他举起一只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琅琊!”
清荷疑惑地来回望了望。“殿下……这是?”
“……故人,是……故人啊……”他举起一只手,却仍旧抑制不住指尖的颤抖。他那只手举在半空,却再也伸不出去。秋日的江风从他们中间穿过,带动江岸大片的芦苇柔顺地倒伏。
清荷看看李琅琊,又看着对面武人打扮的男子。那人一身布衣,但袖口和腰间都束着带子,右手自腰间微抬,左手按在腰间剑柄上。虽然笑容明朗,但眼神却锐利无双。清荷恍惚觉得,那人就像一柄淬过的利剑,虽然一身朴素,但是那神色之间的从容和释然,就好像刃口一般锋利又明亮。她回头望了望李琅琊,后者眼角没有泪水,双唇紧紧抿着,冷峻清瘦的面孔线条仿佛凝固了一般。可她清楚地看见,李琅琊伸出在半空的手指尖在微微颤抖,然后她突然像是觉出了什么,转身就跑开了。
皇甫端华大踏步地走上前去。
李琅琊微微向后踉跄了一下,可他举在半空中的手腕被对方握住了。那触感有些粗糙,但是很温暖,那人的动作很温柔,却又不容置疑。
“我回来了。”
湿润的风缓缓吹过。霞光倾泻,江声如歌。
李琅琊微笑起来。
他伸出手,想把被江风吹得粘到脸侧的头发拨开,随着这个动作,那些沉淀在他深刻的眼角眉梢的层层心绪,似乎也被他一并拨开了。
“……是。”他微微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