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琊感到一阵难以抗拒的惊喜。端华对他的称呼未曾改变。李琅琊怕的便是听到那一声冰冷的“世子”。
“你为何会在此?”
“端华……我——”李琅琊顿住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使他一时不知该从何解释,“我——”他放低了声音道,“我是随军监察官之一。”
端华面上神情一变。李琅琊清楚地看见那俊美的面容上几乎是顷刻之间就凝上了一层冰冷的霜。“监察官?你入朝做官了?”
“……是。”李琅琊几乎要暗骂自己不争气,为何自己要有理亏的感觉?可他的语气依旧硬不起来,“是……”
“为何?”
“为——”他猛然顿住。该如何说?为国?为责任?为了良心的安宁平和?为了……有可能见他一面?李琅琊张了张嘴,冬季的风让他双唇干燥万分,他绝望地感受到,自己根本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也没有精力解释。确实,一切都难以再回来了,自从战争打响,自从长安一别,他们之间就凭白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正是它阻碍了一切。但凭谁,也无法说清那究竟是什么。李琅琊垂着眼,修长卷翘的羽睫微颤。就这么僵持了片刻,李琅琊终于想好了较为合理的措辞,方要开口,却突然感到一阵令人心悸的无力和凄凉。
“……端华,你当初为何殿上请命,我有问过你么?”
此言一出,二人均是一愣。李琅琊有些震惊地想捂住自己的嘴,但已经迟了,于是抬起的手硬生生地僵在了胸前。端华经过短暂的愣怔后,居然露出一丝苦笑。
“你和颜小姐的婚事耽误了?”
“是……”
李琅琊没有看见那年轻武将的手按在剑柄上,却是在颤抖。端华几乎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克制自己,才没有扑过去把那个单薄的清秀年轻人扯到怀里,抑或是对他大声吼逼问他为何要到这险象环生的战场上来,直到逼他说出来为止。可他也明白,他说不出,自己也说不出,究竟是为什么。李琅琊变了,虽然他依旧着着素色的便装,那衣料虽不张扬,但端华熟悉得很,依旧是华贵的。他身上带着端华全然不熟悉的官场的气息,也还带着长安城特有的风情与繁盛,宛若来自长安的征人在战场上的一缕香梦。
太过繁杂的心绪教两人一时都默然无语。风从廊间吹过去,端华的衣摆微微响着。绵长的呼吸声扩散在风中,转瞬即逝。
长安城香梦尚未斩断,东都洛阳已是血流成河哀鸿遍野……那日的惨景突然在眼前一掠而过,皇甫端华骤然抬起眼。
“算我多问了罢……琅琊,我只想说一句,你做你的监察官便好,非我不信任你,只请你……莫要无故搬弄是非,到了回京述职之日,切记句句属实便好。”言毕,他转过身,步履轻捷而优雅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第24章
(二十四)
接下来就是一段漫长的养兵时日。渐而过去的日子也给予了潼关充分的准备,粮草兵马以及气士都渐渐恢复。高仙芝与封常清日日商讨具体作战计划,观察敌军动向。而副将们多数日子大约都用来监军与练兵。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潼关厚重的石头城墙上,几乎可以滴水成冰,但队伍的训练也似渐渐有了眉目,所有人的信心也回来了。李琅琊在这看似平静而其实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状况中小心谨慎地写着每日的书信和奏章,禀告关于潼关事宜。事实上,他显然并非搬弄是非之人,况且,潼关内训练备战也全然井井有条,无甚差错可挑。但李琅琊发觉,父亲告诫的话果真不假,内侍边令诚,的确是奸佞自私之辈。只是李琅琊这些时日,素来与他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两人开始倒是在互相暗中观察对方,后来日子久了,便也就松懈了。
这日天阴欲雪,皇甫端华从练兵场回来,正想到高仙芝房中去秉明训练进度,可刚走到窗下,就听见高仙芝房内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习武之人自然耳力非凡,端华立住,略略一听,就听得那是监察官,宦官边令诚的声音。
端华素来看这边令诚极不顺眼,许是他獐头鼠目的容貌惹人生厌,许是他平日在潼关内太过颐指气使,端华听到他的声音便泛起一阵恶心,转身想走,可就在这时,一句压低的谈话传进他耳内。
“高元帅……咱家难得拜托您一件事,您怎么连这点薄面也不肯卖给咱家?”正是边令诚那教人恶心的娘娘腔,然后就是高仙芝强压愤怒的声音:“边公公,如今战事吃惊,光是粮草援军运输,官道就已不堪重负,时间也颇为紧迫,我怎可答应公公如此要求?”
“哟,高元帅还真是不给咱家面子哪?就这么几车东西,派几个人看守着运到长安,能花去潼关多少人马?——咱家看元帅这关里,不到处都是人嘛!”
“公公莫要失了分寸,如今实在是情非得已,否则在下也不会不答应……”
端华这下可忘记了要走,武人轻捷的步伐没有一点点声音,他靠近了窗子,压低了声音半蹲下去,贴进了去听。此时正是午后,几乎除了城墙上的守卫,整个潼关内都处于休息的时间,给将领和监察们居住的楼苑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端华听了片刻,就大约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边令诚要求高仙芝派人保护自己的财物先行,而高仙芝在如今吃紧的情况下只好拒绝。
端华越听心中怒火越盛。如此令人恶心的小人,居然就做了监察官。这么想着,端华越觉心寒。如此不堪之人,怎能把前方战事据实禀报至京城?不过转念一想,至少,还有琅琊……
端华猛地停止了自己的念头。怎么好端端的又想起了那个人?他竭力勉了自己不要去想,好容易把心绪转回来时,却恰巧听到室内激烈起来的争执。
“看来元帅是执意不肯给咱家行这个方便了?”
“边公公!请好自为之!”高仙芝忍着怒气的声音好似已经接近了极限,竟然微微颤抖,看来许是被气得不轻,“先前撤回潼关之前您就私自要求抽调朝廷发下来的粮饷,日后在太原仓,您又要求多分缯布!在下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也怕是到了尽了!”
“哟!元帅说的这话,咱家可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