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承目不斜视道:“近来东疆闹瘟疫,陛下差人把山给封了。如今那山上之人生死未卜,陛下却置之度外,颇风轻云淡。太学生们个个嫉恶如仇,这事你我尚且不能安之若素,那些个太学生又多心急口快,自打从中咂摸出陛下要山民自生自灭的滋味,那是如何也不能沉心静气……可不就闹腾起来了。”
“陛下明晃晃地给人递刀子,这事当然怪不得他们个个义愤填膺……只是可怜了戚臾他这世子爷,如今他爹东複王不在山上,不知他一人还能否应付得过来。”
“听天命,尽人事罢……只是这瘟疫来得委实巧,该说是天公怒极降灾么,还是有什么值当怪罪的人呢?”
“什么人,陛下么?”
“只怕未必。”
二人从茶楼正门拐到一旁的小巷,打算偷个小懒抄条近路走,哪知那巷口坐着一人,平展着的两条腿拦了道。那人拿一条粗麻布将脸和身子都给掩住了,靠着墙一动不动。
季徯秩倒没怪那人横歇道中,不识好歹地拦了他们的路,只是有些惊奇道:
“天儿这般冷,怎能栖身外头?”
徐云承淡淡呼出一口白气,摇着头:“人么?不是人咯。”
“死了?”
徐云承点头——这是冻死骨。
季徯秩叹息一声,从伞下钻了出去上前几步,他拨动佛珠一二下,稍稍朝那人垂了垂头,嘴里喃喃念了段佛经,这才压着眉问,“这尸可有人收么?”
“这布是巡街之人给盖的,再晚些衙门会派人来收的。”
“先前不给盖,人死了倒得了这么块布。”季徯秩将佛珠戴回手上,“说到底还是贵贱有别,不瞧人面看鬼面呐!”
“那布分给活人只能一人一张,分给死人,那是百十人共用一张……天黑什么都贵,人命倒是显得越发的贱了起来。”徐云承顿了顿,道,“上半载,魏旱涝灾多,粮贵,布匹也贵起来,再过不久恐怕就连下官维持日常吃穿用度都要费好些劲了……”
“好歹是京城,这儿的天竟怎么也寒成了这般?”
徐云承不答,问:“侯爷——走吗?”
季徯秩点头,徐云承就把伞抬高了些容他进来。
他二人相伴而行,虽很是合得来,全身上下却没有一处相像的,就连户籍也是南北两方,唯一的共通之处恐怕只有皆无辜招得北疆的恶狼撕咬。
白衣撞红裳,一人素淡得近乎融于风雪,一人烈得如燎原火。可这般一比对倒叫人说不上来哪个更过人些,恐怕真应了那句“梅须孙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1】”。
徐云承打伞依旧稳得很,风打来,伞未动,墨发倒是飞得很散,有些和季徯秩的交缠在一块儿搭在了他的肩上。
季徯秩把脸儿微侧,道:“耽之,你道我未变,我却觉着你变了。”
“哪儿呢?”徐云承笑问。
哪儿呢——分明是落魄的谪仙却仿佛离人更远了,分明性子磨平许多却更叫人摸不透了,不再自傲而是自卑了,不再孤高而是自贱了……
季徯秩将那些词用舌尖压着,笑说:“说不上来……凭江近来过得可还好么?”
徐云承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却不经意地抚上了后颈,好似那夜被那匹狼啃出的一圈齿印至今未消,他的手一顿,随即收了回去,摇头道:“下官不知。”
“是吗?我原以为他到平州去定会去拜访你呢……”季徯秩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怎么一对形影不离的竹马如今却形同陌路呢?”
“恐怕是因下官与他的缘分着实太浅罢!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各奔前程罢了,倒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徐云承无所谓模样。
“好罢!到底是你俩的事,我这外人不该插手过甚……对了,耽之,这天这般冻人,你今儿出府为了什么?”
“下官么?”徐云承面色平静,“许久未回京,想着去香料铺子里换些新味道,回来时恰巧撞上雪,而后便碰见侯爷了。”
“换香?”季徯秩探身近了,鼻尖挨着他衣裳嗅了嗅道,“你好生长情,这香我从序清山那会儿便见你用着了……”
“侯爷记性好……哈……世人眼光真是不同,有人骂下官薄情,侯爷倒说下官长情。只是下官今儿既已打定了主意要把香换了,恐怕已与‘长情’二字不沾边。”
季徯秩咧嘴轻笑一声:“你负了哪家姑娘,如何搏的薄情名?”
“下官无能,未能报答一使臣受惠良多的姑娘,招了爱慕那姑娘的郎君的指责。”
“人家心甘情愿的……那郎君什么狗屁歪理?”季徯秩道,“你把那人名姓告与我,我替你揍他。”
“下官这是摘根去叶,净挑拣着损人利己的东西说了,侯爷若了解清楚原委,恐怕也要道下官薄情。”
季徯秩还欲再问,徐云承只把伞向后斜了斜仰起头来,盯着前边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