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也是外人吗?”
“不!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章遺世的眼睛红了。
“我……你你这个决定恐怕欠考虑……”
“不,今后我一定会做得更好。”
“你到什么地方去?”
“以后你会晓得的。”章遗世的眼泪分明在眼眶中转。
他这是……他一定有什么麻烦,大麻烦。我能帮助他吗?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帮他呢?
“章遗世,其实你根本不相信我。”
“我把我的事业,也可以说是我的产业全权交给你,你说我还不相信你吗?”
“可是,你有事瞒着我。”
“商业秘密如同军事秘密呀。”
“你以为我会出卖你?”
“搞情报的人比我们高明得多呢。”
行了,甭再问了!人家把门封得死死的。他这个人哪,很固执,认准了的事情是一定要做下去的。再说,做这样重大抉择他也不可能不深思熟虑。而且,对今天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这个形势,他比你清楚,看问题自然比你全面、透澈,我还瞎操什么心呢?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谁又能左右得了谁呢?也许他就是想换一个环境,给自己一个新的生活,一个全新的生活!是的,一定是的!所以,他才不肯对你说出来。这岂不是一件天大的幸事嘛!啊,章遗世,你终于改变了自己,你终于脱离了苦海!我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一个绅士般的章遣世挎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在向我微笑……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惆怅和一丝遗憾、妒忌……白皪,你这是怎么了?没道理,太没道理!
“白皪!你怎么了?”章遗世问。
“啊,没,没什么。”我整理一下心绪,“章遗世,请你原谅,我不能帮助你。现在,我还不想换工作,因为我对它很有兴趣。”
“我懂了。”章遗世沉吟一会儿,又说,“你替我看看家总行吧?”
“如果你不想回来了,把房子处理掉不更好些吗?为什么放在那里白浪费呢?”
“可我要钱有什么用呢?”
我回答不上来了。他缺的不是钱,他缺的是帮他花钱的人。
“白皪,这也使你为难吗?”
怎么说呢?反正我觉得不大合适。
“白皪,你不要想那么多,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报答你。”
报答我?报答我什么?我不无疑惑地望着章遗世。
“该报答的实在太多了。”章遗世坐直了身子,清清嗓子,极动感情地说,别的不说,“那几次紧要关头不都是你……”
时钟倒转至二十多年前……
二十三 扶危惜弱 人间自有真情在(三)
医科大学是把章遗世作为特殊生录取的。他出身大资本家;父亲是个右派分子,在劳改;祖父和伯伯、叔叔、姑姑都在香港;但是他高考成绩非常好,属于一段的。录取呢,政治标准不符合,不录取又有点舍不得,于是就作为“内部控制”学生录取了(当时干部作为“内部控制”使用是很常见的)。所以,学生干部、辅导员对他都很警惕。入学后一个多月,就是红薯收获季节。当时粮食很紧张,实行统购统销,凭证供应。每个市民在这个时刻要配给几十斤红薯替代粮食,学生也不例外。连续吃了几天红薯,章遣世的胃病犯了,到医务室拿了药,没管用。他知道自己的病,就到饭店里买回几个烧饼。这下子惹祸了,有个同学把这事告诉了班级干部曲新艺,曲新艺立刻就报告给年级党支部。于是章遣世被当作为资产阶级思想的典型,在全年级大会上不点名批评,同时还要在班会上检讨。几个烧饼多大个事啊!那得看在什么时候,在谁身上。当其时是发扬艰苦奋斗革命传统的年代,是抵制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时代,所以这件事拿到“纲”和“线”上来看,也不算小了。何况这事发生在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的人身上。那时我是班长,在班干部会上说:“年级大会上章遗世已受到了批评,我们可不可以与他谈谈,如果他态度好,就不在班会上说了。因为他确实有胃溃疡,地瓜产酸不宜多吃。”当时曲新艺与我发生了争论,很激烈。曲新艺竟然说我“你包庇章遗世!你没有原则,而且有个人目的!”我气急了,会后带着章遗世到校医室做体格检查,请校医生开具了疾病诊断书并开了供应细粮的证明。事后我又将此情况反映给党支部书记。书记当时的脸色不太好看,我心中不由忐忑了好长时间。
章遣世绝顶聪明又特别勤奋,各科功课都拔尖;他积极向上,各方面表现都很出色;再加上他多才多艺,个性开朗,从而成了医大校园的颇具亮点的人物。但是,由于出身不好,他一直得不到应有的肯定。他三次填写《入团志愿书》,都未能通过。第一次,那是在高中,他挺住了;第二次,是大学一年级上学期他也咬牙撑过去了;第三次,是在“文革”前不久,他真有点儿熬不住了,心灰意冷了。他怨恨:怨恨家庭,怨恨父亲,怨恨自己;他还有些怨恨辅导员和学生干部不能了解他,不能正确评价一个人。他的情绪我能够理解,同时也真有点怜悯他。我也不知为什么,常常把他父亲和我小学的音乐老师联系在一起,有时会把他也看作是那个老师或他的孩子。那个老师对我是很特殊,后来听别的老师说他妻子同他离婚了,还带走了几岁的女儿。我想他是把对女儿的情感寄托在我身上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每次跟章遺世谈话都能很耐心地听他诉说、表白,真诚地鼓励他、帮助他。章遗世对我说过:他的祖父在一九四八年去了香港,那时他未满两岁;一九五七年父亲因为说了一句“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被定为“右派分子”,送去“劳改”,他刚刚十岁;两年后母亲病逝,他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亲属,也没有人收留他,唯有初中的班主任徐老师不时地照顾照顾他,他后来认她做了干娘。所以实际上他是个孤儿;实际上他的祖父、父亲并没有影响到他。因此我对他又多了一些同情。
章遺世第三次被关在团的大门外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和他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徜徉,我本想安慰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先说话了:“你怎么还不说话?在打腹稿?你可以居高临下地问:‘你现在有什么想法?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也可以打着官腔说:‘你要经得住组织的考验,有什么问题随时向组织汇报’呀!”
我仍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