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好。听闻司马卿避居一处,从不与同僚往来。初时朕还以为,是卿家心念故国,心中烦闷之故。”
“在旧朝时,臣总是被那烦乱的政事扰得手足无措、头疼不已。如今蒙陛下体恤,免了参政之苦,正如久旱甘霖,乐之不及。对同僚们只能躲着些,免得太过清闲,惹他们嫉恨。正所谓,自得其乐,无所碍,无所害。”
话至此处,司马炽带着玩笑的表情,眼风自然地扫过首座的众皇族们,至靳月光时,不动声色地停了停。
这番话,玄明问得凶险,司马炽答得轻巧。若是他流露出一点对旧国的留恋之情,玄明大概就会除之而后快。可他的态度无疑表明,他以前是一个无能的昏君,现在也只是一个不问政事、不会朝臣,只能仰仗君心避世一方以求活命的囚臣而已。不论对刘玄明,还是靳月光,他都处于弱势,但求无所碍,无所害。
刘玄明爽朗大笑,似乎心情甚佳。靳月光以礼报之一笑,颇具国母风范地点了点头。看来司马炽的弦外之音,除了我之外,她也听懂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我与司马炽当真死于非命,难保没有一场风波,到时万一蛛丝马迹有所牵连,靳月光得不偿失。她不笨,既然能相安无事,不一定要选一条难路走。我这样想着,心中轻松了不少。方才司马炽惹怒我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拿定主意了吧!就算玄明不问话,他也一定会寻个机会让靳月光放心。这样,我看他的眼光回暖了几分,想起自己对他说的那些话,隐隐有些愧疚。虽然我认为,那些也是实话。
罢宴时,众臣起身垂首而立,恭送刘玄明及一众皇族。自司马炽身边经过时,玄明停住,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我,对司马炽道:“看来司马卿同夫人已然恩爱有嘉,前几月送上来的,欲寻前王妃的奏折……朕是不是该退还给卿了?”
司马炽垂首躬身,语气恭敬而诚恳:“唯有此事,愿陛下体恤,圆微臣心愿。”刘玄明噙着戏谑的笑意,夸张道:“司马卿家果然不负痴情之名,如此,朕便让人落力去办。只是结果,就不是朕能左右的了。”
在群臣的山呼祝颂中,刘玄明搀着单太后,领一众女眷离开了温泉宫。临走前丽芳丽华二位姑姑和姐姐们不无担心地看了看我,就连张徽光也冲我温柔一笑。我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应的,因为思绪已结结实实地被别的事占据。
原来如此。原来他从不曾放弃他的兰璧,就算他像质子一样被幽禁,就算她还活着的希望渺茫,哪怕要他低声下气恳求敌人,也不想放弃。
一不小心,在云林馆时明月清风、不动声色的样子,真的把我骗过了。
难过吗?不对,为何要难过?司马炽与梁兰璧,本来就是那样般配的一对啊!他坚定不渝的深情,不是我从小敬佩向往的吗?我想,在这世上的某一处,不在这里的某一处,总会有这样的深情是属于我的吧!
也许,还是有一点难过的。难过他不拿我当朋友,没有早些告诉我。若是早知道,我也可以帮忙找一找啊。
刘玄明当众提起司马炽上奏一事,逼着他现出急态,目的是什么,我不很明白。也许,他想借他之口提醒我,他司马炽心中始终只有梁兰璧,根本就没有我的位置。可是提醒我这样无聊的事,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总不至于以为,我会因为喜欢司马炽而难过吧?这未免太可笑。
一路无言地回到云林馆,司马炽兀自回房。迎在门口的阿锦有些疑惑,看着他不善的背影讷讷地问:“国公今日怎么了?平日总是温和有礼的……”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出神。想一想,今天发生了那些事情,此时他兴高采烈才奇怪吧?
“也许,是因为我轻薄了他吧……”我喃喃自语。好像的确,自从被我“急中生智”地摁墙逼吻之后,他就没乐起来。
“啊!夫人你……在宫里?”阿锦捂着嘴,惊讶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我撅着嘴点了点头,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惭愧之情。
“国公爷好可怜!夫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温柔的国公爷呢?唉,现在他一定很难过……”
“夫人再怎么急切,也不能强迫他啊!”
为什么就知道是我强迫他?说不定是两厢情愿啊!
“这个……”阿锦身子往后一仰,打量我两眼,摇头道:“不太可能……”
一团怒火“噌”的冒上来,老子今天也很不高兴啊!要你这死丫头在这儿火上浇油!
“我是他夫人!我要怎么轻薄他就怎么轻薄他!他不高兴去投湖自尽以示清白好啦!”
吼完我就跺着脚气呼呼地往卧房走去。然后听见背后凉凉一句:“果然……”
阿锦这死丫头越来越无法无天,认识司马炽才四月余,已经完全忘记自己主子是哪一个了。呜呼哀哉!天欲苦我心智耶?欲劳我体肤耶?是故夺我丫鬟耶?嗟夫,老泪纵横矣!
十二月十四,平阳下起了嘉平元年冬的第一场雪。
鹅毛雪纷纷扬扬,落地时隐约有疏疏声,四周格外静谧。我站在结着晶莹冰棱的木檐下,呵出的一口白气在眼前凝结成霜。
幼时在新兴城,最喜欢这样的雪天。我会穿着小皮裘,戴上皮手筒,裹严实之后,在雪地里像小桥一样弓着背跪卧在假山旁。不一会儿,全身覆满雪的我就与身旁的奇石假山无异了。下人们在我脚边来来回回寻了几圈也认不出来。我捂嘴偷笑,直到找我的人越来越多,哥哥姐姐姑姑母亲祖父……
“啊!”到了合适的时机,我就张牙舞爪地跳出来吓唬他们,抖落满身的雪花。家人们愣怔一瞬,然后做出各种反应:哥哥们鄙夷地看看我,不屑地走开;姑姑姐姐们或笑或嗔,有时也被惊吓;祖父抚着胡子,无奈地叹气;母亲则不留情面地责骂我……
每到这种时候,我总会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很重要。这个世间,大概没有什么比家人的疼爱更令人心暖了。
我向半空中伸出手,几片雪花融化在手心里,变成水滴。
又到大雪纷飞时,就算只是幼年那样无聊的把戏,也让人怀念。年纪越大,似乎离家人就越远。最终,热闹非凡的雪地里,就只剩下我孤单一人。
我裹了裹绛红的狐皮斗篷,拢上帽檐,沿着积雪的石铺小路走去。
温泉宫一宴,时隔二十余日。我与司马炽之间堵着一口气,一个在东阁,一个居南厢,没再见过面。一个男人这样小气,我有些看不上。可转念一想也许他并没有在跟谁赌气,只是根本没把这事,没把我,放在心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