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空房不忍归
顺治十二年深秋的一天,布泰在宫中闲逛,红墙黄瓦,举头望天,南去的大雁成群在头顶飞过,失神的瞬间,忽地一下子,消失在高高的宫墙外,留下了,湛蓝的一片天,空荡荡,刺目的一轮日,白茫茫。布泰眯着眼,将手放到额前向远处眺望,觉得无趣,放下手,接着往前走,后边跟了一大群宫女太监。隐隐觉得脚底有些疲乏,可又实在不愿意停下,不是不累,是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曾经少女时驰骋草原,策马扬鞭的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大半人生岁月,居然就这么拘在了目所能及的方寸之间。想到这里,布泰心中又恹恹的,这样的时候,翠阁应该笑嘻嘻的走到布泰的身后,搀着她往回走,边走边贫贫嘴,讲讲笑话。等走回了慈宁宫,再出出主意,让布泰召几位有意思的妃嫔福晋,说说话,赏赏花,打发走这个漫长得似乎看不到边际的深秋午后。
布泰回头看看随侍的宫人,猛然想起,翠阁已经被她在上个月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了。现在,她应该和她的夫君在南下赴任的途中吧。
当年,那个美丽狡黠的汉族女子被自己的族兄献给了多尔衮,十三岁的她对多尔衮说,王爷,我小,不懂规矩,您先让我伺候您最喜欢的女人吧,耳濡目染,几年后,翠阁才能变成让您满意的女人。后来,多尔衮就真把她送给了布泰做贴身宫女。
知道了来龙去脉,布泰调侃,王爷,你别指望我能调教她,我是个妒妇、悍妇、醋缸,伤了你的心头肉,枉费了你的一片苦心。搂着布泰的多尔衮讪笑道,懂得用我最顾忌的人来保全自己,单冲她小小年纪有这个心计,我都该成全。
两个月前,翠阁奉布泰之命去养心殿给顺治送些精致的小点心,回来时,她对布泰说,新任的巡抚王大人马上就要去任上了,在殿外侯着要向万岁辞行。都说王大人丧妻不久,奴婢今日看他那袖口上豁了个口子,他自己也没在意,怪可怜的。
王大人要赴任的地方正是翠阁的家乡,看着她脸上的一抹红晕,想着她十年来对自己贴心尽力,布泰也乐得成全。
何其不幸,一个女子,生逢乱世,国破家亡,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决定不了自己的人生,不过至少,她还能筹划自己的未来。一个懂得经营自己女人,无论怎样的逆境,也有扭转乾坤的那一天。当然,这里还是需要一点点运气,一点点成全的……
思绪纷飞,信步而行,忽然抬眼看周围有些眼生,“这是什么地方?”“回太后,到前面拐个弯,再走十几步就是浣衣房了。”小太监毕恭毕敬的答道。
布泰刚要转身往回走,却看见前面的晃晃悠悠的走出了一个小女孩,又小又廋,也就六七岁的样子,捧着一摞浆洗干净的衣物,衣物很多,板板正正的直堆到小孩儿的鼻下,只留一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前面的路。
小女孩发现前面忽然出现了这么多的人,水汪汪的眼睛里现出了吃惊的神色,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太监见状连忙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太后行礼啊!”
小姑娘惊慌,正要跪下行礼,只是手里捧的东西太多了,哗的一下,衣物和人一起跌到了地上。所幸,人扑到了衣物的上头,不会摔伤,布泰边想边伏下身子,连挽带抱的把孩子扶了起来。触手可及的一件薄薄的衣衫,不知是因为惧怕还是寒冷,小小的身体在萧索秋风中瑟瑟发抖。
布泰用手帕擦去了小女孩脸上的尘土污垢,仔细端详这个小姑娘。双眸一潭春水般的清澈灵动,面容秀丽娇柔,可能是因为生活的艰辛,神色中有着同龄人少见的沉静乖觉。小女孩将头低下,轻声说,“太后恕罪,奴婢冲撞了。”布泰一笑,打心眼里,她喜欢这孩子,“小丫头,叫什么名字?怎么这么小就在这里听差啊?”“回太后,奴婢叫苏麻喇姑,阿玛在外面打仗,死了,家里孩子多,额娘养不起,便托了公公把我送到宫里,讨口饭吃。”
布泰心中酸楚,打不完的仗,攻不尽的城,平不了的乱,白骨皑皑,这么多的孤儿寡妇,究竟是天下成就了英豪,还是英豪辜负了天下。皇太极,这是你要的锦绣山河吗?多尔衮,这是你谋的宏图霸业吗?争权逐利,到头来,自己是得益者,更是伤心人。
如果大清还是那个偏安一隅的建州部落,那么,她应该可以和她爱的男人一同,守候着他生命中的每一个日出日落。即便他阖眼的时候,她还年轻,那个爱她的男人依然会为她筹谋着余生的幸福,自始至终,没有荣华富贵,没有万民敬仰,同样也没有长夜难眠,独守残年。她更犯不着,用自己的忏悔去烘暖慈宁宫中每一寸没有温度的金碧辉煌。
“小姑娘,以后不做这些粗活了,跟着哀家吧。”“跟着太后,能去宫外面吗?”“你想出去对吗?哀家也想,明年过了正月,咱们和懿太妃到盛京住些日子吧,也该给先皇祭灵了。”“去盛京也要住在皇宫吧?”“唉,是啊,我是出不去皇宫了,不过,你还能,长大了就能出去了……”,高高的宫墙,长长的甬道,空旷安静,一个姿容犹在的妇人牵着一个瘦弱的孩子渐行渐远。
顺治十三年早春二月的午后,福临坐在桌案前,拿着手中的朱砂红笔批阅奏章,他的眼眶下一片青晕,嘴角上起了个不大不小的水疱,国事繁杂,日以继夜,不过,福临倒丝毫没有憔悴委顿之色,依旧神采熠熠,面色泰然。饶是如此,房中伺候的宫女太监依旧大气都不敢出,战战兢兢的立在两侧,大家都知道,这几个月万岁爷的心绪不好。
从去年起,天灾不断,旱涝不均,直隶八府、两广、江宁、安徽、苏、松、常、镇、庐、凤、淮、徐、滁,接二连三的灾患。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今年一开年,荆州、安陆、常德、武昌、黄州又上书受灾了。年景不好,不但是天灾,还有人祸,南明残兵依旧活跃在两广云南,郑成功在舟山负隅顽抗,四川的邓希明、张元凯起义,刘文秀、寇常德在陕西揭杆造反,蒙古的准葛尔经过二十年的休整又蠢蠢欲动,兵连祸结,没有给顺治丝毫喘息的机会。
当然了,作为一个皇帝,享受尊荣的同时,也要受得起这份操劳。顺治脾性里有一份坚韧和勤勉,享得了天子之福,同样,也吃得起天子之苦。只不过,另有一件事让他觉得很束手无策,他那养尊处优的好弟弟忽然向他请命要领兵出征,当然,战乱频仍,他是缺武臣良将的,可是,不差博果儿这一个。他心爱的弟弟就该过那种他过不起的生活,拥有他不配拥有的安逸无忧,守着那个他遥不可及的倾城女子。
弟弟的执拗让福临恼火,他一向纵容幼弟,从不在博果儿面前摆君臣的关系,天子的威严。所以如今,福临说服不了弟弟。拿皇帝的身份来压他,博果儿根本不吃这套,太后和懿太妃又恰巧去了盛京。如今,满京城,恐怕只剩下一个能制得住他的人了。
想到这里,福临缓缓将笔放到了笔架上,站起身,走到香炉前,深吸了一口气,“吴良辅”“奴才在”“这些天,襄王福晋若是进宫给皇后请安,就让她顺便来这里一趟。”“奴才领旨。”说着,吴良辅躬身而出,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