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阁的规矩,从未初至申末,半个时辰文课,半个时辰武课;然后课间休息,喝茶吃点心,再半个时辰文课,下学。这会儿正是未时三刻,上至太子,下至大理寺卿叶士桢家里的小孙子,无不换了方便活动的轻便短打,绕着弘文阁后面的小校场跑圈儿。
校场边上站了个年纪轻轻的禁军校尉,手里捧了个划得一格一格的小本子,面前跑过去一个孩子,就在那个小本子上划上一道杠杠。蒙大统领亲定的功课,依照孩子们的体质和武功进度不同,分别跑五圈到十圈不等,完了还有射箭、站马步、打拳等一系列项目等着。
而悲催的,自幼体弱,被蔺少阁主和蒙大统领共同鉴定为不能习武的,不宜打熬筋骨只能靠内力顶上的林沐小同学,他的功课定额是……两圈。
看在挥汗如雨,拼命奔跑的同学们眼里,怎一个欠揍了得。
没错,林沐的弘文阁生涯,已经波澜不惊地过了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无甚大事可录——八月底九月初正值秋猎,自皇帝到一干宗室重臣,以至于蒙大统领都去了九安山,武英殿见天儿的空空荡荡,只有看房子的小太监天天擦抹石阶。他们这一帮孩子在配殿里进进出出,连课间站在课室门口踮着脚尖望一望,看谁家祖父父亲叔叔伯伯被召见的乐子都没有了。
只剩下上课了。
身边不远处扑通坐下来一个人,林沐扭头看了眼,是宁王家的世子萧明均——这孩子在同窗当中是最小的,比二皇子还要小三个月,只用跑五圈,这会儿正满面通红地团在那里喘气。边上的校尉还在喊:“站起来!走半圈再坐!”
林沐考虑了一下,慢吞吞站起身挪了过去,向萧明基伸出手来。萧明均喘了几口气,抵不过校尉催促,到底伸出汗津津的小手抓住林沐一借力,站起来一步一蹭地向场边挪过去,倒把林沐拖得一栽歪。
此后陆陆续续有同窗们跑完过来,有一屁股坐倒的,也有听校尉的吆喝走半圈一圈再坐下的。林沐时不时地会伸手拽一把的,也有不伸手的——那些比他高半个头的他掂量着自己身板儿就不伸手了——同窗们倒有大半接受了,当然,也有个别不但不接受,反而附赠他一个白眼。
小校场上跑动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几个孤孤零零的身影——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群孩子里最大的两个,镇国公世子许泽瑜,和衡国公家的嫡孙陆鸣。许泽瑜个头最高年龄最长,偏偏是个小胖墩儿,于是跑起来最是辛苦,到第八圈已经撑着膝盖呼哧带喘。
陆鸣和他恰是一对难兄难弟,跑着跑着,眼看同窗们都坐了一地,他也委实不想再动弹,不管不顾地就近一坐,任凭监场的校尉怎么呼喝也不挪步。那校尉也是近支宗室,哪里怕他,过来上手就拽。陆鸣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忽然指着林沐大喊:
“凭什么他就不用跑!”
校场一角忽然安静下来。高高低低的喘气声一下子停了,除了远处还在跑圈的几个,所有孩子的目光都盯住了衣着整洁,头上脸上汗都没有一滴的林沐。
林沐:“……”两圈不是跑吗?!
呃,和这么多跑得红头胀脸的同窗们比起来,两圈的确算不上跑……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陆鸣一声喊出,周遭很快就骚动起来。特别是军侯家的小孩子们,武课督责更严,跑圈的分量比同龄的文官家孩子多了近乎一半,看着同样是将门子的林沐如此轻省,早就愤愤不平。有个人儿挑头,胆小的互相挤眉弄眼,胆大的便跟着同声鼓噪。
“你们的功课分量是大统领亲自定的,各人进度不同,课业也不同。怎么,大统领在的时候不说,现在倒来嚷嚷了?”
这样的解释显然镇不住场子,不但镇不住,还像是火上浇了一瓢滚油——原本旁观的几个,比如纪王家的小王孙和宁王的长子,都开始互换眼色。林沐微微一昂下巴,刚想说“跑圈算什么,有本事比比内力”,忽然边上幽幽飘过来一句话,不但是他,所有的孩子都把争辩咽了回去:
“如果你家有个琅琊榜排名前十的高手教着,你也可以照你的进度练啊……”
☆、第 11 章
有些事情,并非人力可以强求。
或者说,并非你堆上大量大量的权势、金钱,就可以强求得来。
如果这个”大量“达到国家级别还可以想一想——比如说,大梁,北燕、大渝,各有几个琅琊榜上排名前十的高手,这都不算什么事儿。但是一家一姓想要堆出这么个高手来……
那啥,今天天气真好。
所以,皇帝可以凭着帝王之尊,礼聘琅琊榜第二,大梁第一高手来教导皇子武艺,别的人家就只能想想罢了。至于在家里搁一个琅琊榜十大高手天天教着,孩子们表示,那都是命,羡慕不来。
孩童们的鼓噪就这样平息了下来。以柳知华为首,文官家的孩子看林沐的眼神,多半添了一点清澈的好奇;军侯家的孩子们则更多的是羡慕;至于宗室……交头接耳之余,林沐分明听到二皇子在拉着人问:
“琅琊榜是什么?”
当然,最惨的是衡国公家的陆鸣和镇国公世子许泽瑜,前者因违抗师傅、擅自停止课业,后者因带头鼓噪对抗师傅,被罚跑二十圈……幸好不用一次性完成,而是十天内每天多跑两圈。饶是如此,也足以让他用气哼哼的眼神扫射林沐了。
为此,林沐和陆鸣、许泽瑜就此结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孩子的报复手段能有多高明?无非就是蹴鞠的时候往脸上踢,故意撞一下胳膊肘让人写歪了字,或者把砚台碰翻,往桌上椅子上泼墨之类。林沐又哪里是个肯让人的?逮到就一一报复回去,动作只有比他们更大。
天可怜见,林家和军侯一系的关系本来就不好——当初霓凰郡主那一句“素来只有文臣主和,武将主战。咱们大梁怎么反过来了?”打脸打得着实太狠。如今霓凰郡主携嗣子重归金陵,一帮军侯们表面不说,暗地里难免嘀咕。嘀咕得多了,传到家人女眷耳朵里,连带孩子们看林沐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怪异。
如此循环报复,来回折腾,到了第四天,林沐上完武课换好衣服回来,终于发现自己桌上的砚台不见了。
那方绿端石竹节砚是他六岁时候收到的生日礼物,不过成人巴掌大,捧在手里莹润可爱,猛一看根本就是一段竹节。棱线流畅、节斑浮凸,还生着两三片翠色的竹叶嫩芽,几可乱真。更就着石头上的黄色石眼雕出六只乱飞的蝙蝠,或正飞,或斜挂,或倒悬,大小不一,姿态各异,一看就是为了他六岁生辰精心定制的。
林沐把这方砚台爱若至宝,刚拿到手的时候,几乎连睡觉也要放在枕边,也就是进宫读书才肯翻了出来使用。这会儿却被几个大他一截的孩子拿在手里,互相传递赏玩,嬉笑抛掷,每扔起来在空中翻滚一次,都看得林沐心肝儿颤上一下。
林沐左右看了看,镇国公世子许泽瑜,比他高小半个头,衡国公家的陆鸣,比他足足大了一岁,还有忠肃侯世子、齐国公家的嫡孙等等,任何一个射箭至少比他远五步,跑圈儿至少比他多三圈。
……一个都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