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之间的距离,也许比隔着一个世界还要遥远。okanshu
“坐会儿吧,等下还要走路下山。”江季正见她不动,又用手摁了摁身边的军装。她收起思绪,不近不远的挨着他坐下。
江季正满足的看了她一眼,又接着说起刚才的话题,“随着北伐形势的好转,不少投机的人也投入了黄莆的麾下。有人把总理的题词改动了两个字来形容如今的黄莆:贪生怕死,请入此门;升官发财,莫走别道。我这个做校长的,每念及此,便觉无颜面对总理的在天之灵。”
“投机者纷纷而来,正好说明了我们是胜券在握。北阀能有如今这个形势,相信姐夫也会高兴的。”沈美绮轻声劝慰,她可不想江季正这个总司令在大战前夕情绪低落,要知道将帅的意志是决定战争胜负的一个重要因素。
江季正笑着摇摇头,沈美绮发现其实三十多岁的他看起来还是挺年轻的,只是他平日里总喜欢端着司令和校长的架子,故意把自己弄的老气横秋。
“如今易帜的各路军阀不外于两种,一种是在临时政府里被奉鲁排挤,另谋出路,如秦凤成刘子昂梁文虎之流,虽也派兵参战,却是畏首畏尾,不服调遣。另一种是因着裙带关系,虽换了旗帜,却根本不动一兵一卒,仍在观望。如曾世全为梁文虎之岳父,朱原良为秦凤成的妹夫,于战局几乎没有作用可言。硬仗总还是要靠黄莆的将领们去打,可惜啊,我手下只有一个钟子麟,如果有十个钟子麟,十个第八军,又何愁北伐不成功啊!”
“那你今天为何还要办他?”沈美绮不解的问。
“第八军全军覆没,暂时没有主官的空缺给他。况且他那个脾气,派去哪个军里当副手都难免与主官失和,有悖精诚团结。于辞修和他有师生之谊,也只有让这个老上司管束管束他。”江季正目光迷离的延向远方,“少年得志并非好事啊,钟子麟就是走的太顺了,傲气太盛,不知道变通。他在战场上锋芒毕露,不给同僚留台阶,在大会小会上也是,自己认准的道理就死咬不放,不知道顾及别人的面子。他的这种脾气,正是自古官场之大忌。虽然争强斗胜,以强对强的方法能换来一时的风光与快意,但却给以后埋下了障碍和隐患。我刚参加革命时,也和他一样,凡事都喜欢论是非较曲直,也吃了不少亏。后来才明白,其实古人早就教了我们如何做人的道理,只是不碰个头破血流便不知其中真味。我也是在广州兵变后才逐渐明白,少年时读的诸如大方无隅,大音稀声,大象无形这些话确有道理,所有的以强对强其实都是一种有隅之方,有声之音,有形之象,真正的大方、大音、大象不是这样的,要做到全无形迹之嫌,全无斧凿之工。大柔非柔,至刚无刚才是克天下之道。”
沈美绮两手托腮,静静的听着,她从来没有和江季正单独相处过,更是从来不知道他的口才这么好,娓娓道来的口吻,既像老师又像兄长。
“济南的事情,我知道有很多人不赞同我的做法。以强对强,派黄莆军和日本人打个你死我活,是很解气很英雄。但是解气过后呢,黄莆军和关东军两败俱伤,正好替东北军消除了关东军对其后院的威胁,让常复林更能腾出手来收拾我们。一旦兵败,秦刘梁曾朱各家必然倒戈,北伐的失败也就不可避免,到时候将士们的英灵不得瞑目,总理的遗愿不得实现,为了济南一地而失去整个中国,这就是逞英雄图痛快的代价!”江季正叹了口气,“我对革命的忠诚从来没有动摇过,可是很多人不理解,包括我的学生。钟子麟是说出来了,更多的人还藏在肚子里,虽然他们嫉恨钟子麟不出来帮腔,但我知道,他们中有不少人也对我有看法。我在十几年前就去过东洋,当时他们的军事力量就已经出乎我的想象,何况是现在。以今日中国之贫弱,要和日本人打仗,无异于以卵击石。只有早日完成统一大业,富国强兵,才可言战,才可言国之尊严。人穷志短,国家同样如此。”
“你拿钟子麟开刀,也是做给那些不服你的人看的?”沈美绮插嘴问了一句,这样的对话令她觉得很轻松,说话也随意起来。
江季正颌首笑道,“一半是吧。另一半也确实是想给钟子麟个教训。作为革命军人,当忠贞自效,虚心好学,切不可藐视官长,矜骄自满。军人要有军人的豪气,作战训练时,大可当仁不让,自信进取。但这种豪气当是目中无敌人,而不是目中无人,特别是对自己的长官,自己的领袖,不能存有不服之心。三国时的关云长堪为千古忠义楷模,关公效忠刘备,不为威武所屈,不为金帛所动,不为权色所诱。关公身在曹营时,曹操从心底慕其义、爱其勇,特送赤兔马一匹,关公当即拜谢。曹操说:我屡次送美女金帛,你未曾下拜,今天赠马,你何故喜而再拜?关公回曰:吾知此马日行千里,今幸得之,若知兄长下落,可一日而见面矣。其不事二主的忠心与日月同辉。后来,曹操封关公为汉寿亭侯,并赐大印一枚,而关公辞曹投主之时,将此印悬于堂上,丝毫不为所恋。所以,精诚团结,其精髓便在忠义二字,义不负心,忠不顾死,才是所向披靡之师。钟子麟可谓忠,却缺少虚怀之义,而更多的北伐将领,却连一个忠字也未能做到。若此番大战获胜,我将整顿各部番号人员,严查蔑视长官、中伤他人、甚至抗令不从等举动,重申精诚团结之重要,重塑黄莆建校之精魂。”
“义不负心,忠不顾死……”沈美绮若有所思的重复着。
江季正看着她煞有介事的样子,竟笑着摸了摸的她的后脑勺,“听我罗嗦了这么多,早烦了吧!”
沈美绮心里一动,这语气,竟令她想起了去世的父亲。她垂首笑道,“我还是头一回坐在这么高的地方和人聊天,真是高处有高人,高人有高见啊!小女子受教了。”
江季正转过脸来,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他的眼睛仿佛深不见底的一潭泉水,却泛着温暖的柔波,沈美绮忙装作不经意的避向一边。
她听到江季正重重的叹息一声,又幽幽的说,“我曾从子谦兄那里听说过你关于审时度势选择佳婿的高论,不知道此时此刻,你我算不算并肩高处,共览人生奇景呢。”
沈美绮的心跳加快了,她装作没听懂的笑道,“总司令是把我那没心没肺的话当成典故来用了,不过此情此景倒也意境相合。”
江季正笑着长叹,“聪明如二小姐你,无需并肩之人,就已经站在高处了。”
郑州前线。
毅卿没想到,北伐军居然也配备了日式迫击炮,而且火力丝毫不亚于东北军。炮弹暴雨似的落在东北军的阵地上,因为以前北伐军根本没配备过这种杀伤力强大的炮,所以东北军的壕沟是按照旧式山炮的标准挖的,突然遇上了日本迫击炮,士兵们都被炮火炸的缩在壕沟里不敢露头,有些个子高的兵只能蹲在战壕里连腰都直不起来。
“怎么搞的!日本人和江季正不是已经闹翻了吗!他们这炮是哪里来的!”毅卿也躲在壕沟里,两条长腿只能半蹲着,被炮弹新炸翻出来的土滚烫滚烫的落在身上,整个阵地满是呛鼻的烟尘。
“司令!情况危险,你还是到后方避避吧!”顾长钧顶着满头灰土大声说道,“敌人炮火太猛,这里不安全!”
“指挥官当与士兵同进退,贪生怕死如何指挥战斗!”毅卿大手一摊,“把望远镜给我!”
空中划过一声尖锐的呼啸,伴着顾长钧一声大吼,“隐蔽!”正摆弄望远镜的毅卿被人死死的压在地上,耳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巨大的气浪混合着泥土像一阵滚烫的雨落在他身上。弹片从身边飕飕的的飞过,好几次他感觉弹片是朝著他的身子飞过来,有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就要这么死了,可最终密集的弹片只是落在他的四周。
像是只有一瞬,又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巨大的响声终于停了下来,毅卿觉得后背上又黏又湿,拿手一摸,满手的血!他这才发现自己背上还压着一个人,赶紧翻起身一看,刚才还劝自己后退的顾长钧就躺在面前,满身是血,他,已经死了。
自己的老部下,自己的兄弟,就这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