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智被那女子抓住手腕后,但觉周身陷入一片汪洋大海中,半点挣扎不得,浑身内力都消解在了海水中,数十年辛苦,殚精竭虑,却如梦幻泡影,转眼成空。
顾绛化去鸠摩智体内的小无相功便收手,见这和尚瘫坐于地,一脸灰败,已有生无可恋之感,想他一生苦求武学,其实与自己大有相似之处,只是流于武学招式,而失武学真意,算是踏上歧途,他本是世间少有的聪慧之人,若能从此堪破机要,破而后立,犹未可知。
鸠摩智默默无语,照往日习惯运转内力,但觉手脚无力,体内空空,想往日自己行走雪山,徒步中原,威慑八方,风光无限,今日却成了一个废人,人世真如一场大梦,一时间心神失守,脑中翻起往日所读的诸多经文,想佛祖教诲,又想起自己参悟武学,超然修为,种种利好,几乎要入疯魔,却听一声问道:“我还不知,你是谁?”
“我是谁?”鸠摩智茫茫然回道,“我是大轮寺住持,吐蕃国师,鸠摩智。”
那声音又问:“大轮寺传承多年,有许多住持,吐蕃自建国来,又有许多国师,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叫鸠摩智,你怎么说这就是你呢?”
“我还是不知,你是谁?”
鸠摩智顺着那声音思考,渐渐失控的心神也随着思绪收拢,又答道:“我是密宗所传,大轮明王。”
对方道:“密宗所传,你可得真意?大轮明王,是你本人?”
鸠摩智回想这数十年来,他自从学了武功,好胜之心越重,年少时大智大慧,通悟佛法的心早就淡去,尤其是受明王之位后,他便也自觉明王,高出需要引导的愚钝众生许多,不把江湖人放在眼里,甚至为吐蕃搅动各方,想要从中取利,早已失了我佛真意,顿时悲从中来:“大轮明王不是本人,佛祖真意,尽皆失矣!”
对方却不为他的悲恸所动,反口骂道:“狗屁佛祖,本无佛祖。”
鸠摩智闻言勃然大怒,他虽武功尽失,数十年礼佛的虔诚仍在,当即喝道:“我佛释迦牟尼,传下佛法,普度众生,你怎能蔑视佛祖?”
那声音却道:“你说佛祖释迦牟尼,我却从未见过,他在哪里?”
鸠摩智仿佛回到了少时与密宗高僧辩经之时,断然道:“我佛在过去、现在、未来,在佛经真言中,在众生佛性里!”
对方似是轻笑了一声,才缓缓道:“那,佛在杀人求胜的武学招式中吗?”
鸠摩智瞬间如遭雷击,神思一片空白,讷讷道:“佛在,佛在——”
对方道:“现在,你再告诉我,你是谁?”
鸠摩智望着双手,见食指上经年转动佛珠留下的茧痕,半晌才道:“我本是芸芸众生中和尚一个,无边苦海里求佛之人。”
言罢,心中悲意化为悔恨,两行泪水自眼中落下,睁目时已觉心中清明,魔念顿消,眼前终于看清那墨衣女子无悲无喜的面容,向对方郑重行了一礼:“多谢施主。”
所谓施主,即施舍之人,释迦牟尼要弟子称众生为施舍之主,是要弟子放下骄傲,以众生为佛,向众生求佛,他竟都忘却了。
鸠摩智缓缓起身,他脸上泪迹未干,却已不复往日威严宝相,反而面带微笑,祥和近人:“老衲误入歧途多年,今日终于得施主指点,挣脱名缰利锁,消去贪嗔痴毒,得清净解脱。”
顾绛道:“是你自己自幼研读佛法,悟性过人,有佛性在心,才能醒觉,不必谢我。”
鸠摩智双掌合十行礼道:“老衲过去仗着武力,打伤了救人的夫人,又盗取各家武学无数,尤其是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为燕子坞慕容博老施主与我交换《火焰刀》而得,后又尾随太湖山庄的仆人进入庄中,得《小无相功》,前些时候从一铁头怪人手中夺得《易筋经》,实乃罪孽深重,恳请施主将这本《易筋经》还予少林,并告知绝技失窃之事。”
顾绛道:“我去还书报信,你又往何处去?”
鸠摩智笑道:“一个和尚,随遇而安,自然往来处去。”
顾绛闻言也是一笑,终于和对方见了一个佛礼:“好,我愿大师此去弘扬佛法,渡世救人,功德圆满。”
鸠摩智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迈步慢慢离去,虽无来时迅疾矫健,却已安然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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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绛见他走远,因骤然失去内力,四肢虚弱,行走缓慢,可渐渐的足下不自觉有了劲力,心中觉得颇有些趣味。
《易筋经》需要修行者不存习武之念,看破“人相”、“我相”才能修成,鸠摩智苦练这本经书多日,他生来过目不忘,智慧过人,对经书中的内容早已倒背如流,却怎么也修不出成果,内息反而有了走火入魔的迹象。
若非顾绛化去他的内力,来日必会经脉寸断而死,并非恐吓他的虚言。
如今鸠摩智的内力都被顾绛化去,心中都是佛法,不自觉地在行动间运转内息,反倒有了修成的可能。
只是现在的鸠摩智,已经不在乎这达摩所传的武学宝典了。
这佛家“无我”之道,以因缘际遇构成世界,从本性中见我,从众生中见佛,是以经历重重苦厄,成大慈大悲,越执着追求,越不可得,也是一条常人难以修持圆满的大道。
顾绛的佛学修为不浅,他本是魔道出身,自然对佛法研究过许多,只是他并无慈悲之心、众生之念,这条路也不是他想要的。
当然,这不妨碍他欣赏能在这条路上有所成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