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这话,端竹有些蒙,太多不解构成一张密密织就的大网,她一个对金钱毫无概念的十四岁孩子,想要将它彻底解开,谈何容易,再说,她也不能把全身心的精力都放在当侦探解谜团的事情上面。
林森柏和咪宝是好人——她想,她只需要明确这点,就足够了。
二零零六年七月十一日,下午三点整,端竹心无旁骛地拿着郝君裔给她的门禁批条,出了学校大门。她想回老宅子看看。
她有多长时间没回外婆的老屋了?一年?不,应该比一年还长些,因为林森柏和咪宝带她离开的那天,正好是初一期末考试的前一天,而现在,距离初三期末考试,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这一年中,她总有想回老屋的念头,但林森柏和咪宝都劝她不要。
“上次你家被砸成那样,连你也被抓了五个青印子,你回去,万一碰上他们怎么办?”林森柏每提起这事儿,总是咬牙切齿,像要吃人,可林森柏不知道,留在端竹脖子上被她看见的五个青印子,算得上那当天端竹身上最轻的伤。
端竹没有告诉林森柏去年夏天里,她经历了什么,她对林森柏和咪宝隐瞒了几乎所有关于那天的事情,因为她不愿让善良的人们为她担心。
她还记得,那天中午,天气还是晴好的。她吃完午饭,正逼着眼睛在背书,大敞着通风的房门却突然咣一声和上了。她睁开眼,只见堂屋里站着三个陌生人。
“请问你们是…”她话没说完,一个瘦高个子已经冲到她面前,揪着她的衣领,将她拉站起来,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抵到她脖子上,要求她不许喊叫,否则就要对她不客气。她以为自己碰到打劫的了,镇定地指了指自家四周,告诉瘦高个子她家是这一片最穷的,家徒四壁,最值钱的就是一张大床,并请瘦高个子高抬贵手,放过她。
瘦高个子冷笑一声,他身后的矮胖男人走上前来对端竹道:“端竹,几年不见,你连爸爸,”他指着他自己,接着又指向瘦高个子,“和舅舅了?”端竹觉得矮胖男人有些面善,他一说自己是“爸爸”,端竹立刻想起了童年记忆里,“爸爸”的脸。
“爸爸”道明来意,说只要端竹交出房产证,他愿意把钱分给她一部分,至于多少,要看地产商肯给多少。端竹哼地别过脸去,冷冷吐了两个字,休想。
传说是端竹“舅舅”的人,一把掐住她脖子,将她推到墙上,左手捂住她的嘴,右腿膝盖猛力在她肋侧磕了两记。端竹中午喝的是粥,反呕出来的,只有粥水。紧接着,端竹在泪光中看见一个尖嘴猴腮的女人在“爸爸”胳膊上拧了一下,让他上去帮忙。“爸爸”摆手道:“天热,一动一身汗。”女人骂“爸爸”没用,自己冲到“舅舅”身后,推开“舅舅”,让他按住端竹肩头,脱下当时市井妇女中流行的平底木屐,边用坚实的鞋底用力抽打端竹的大腿和腹部,边阴阳怪气地低声威胁端竹若不交出房产证,她便让个相熟的龟公过来给端竹“开苞”。
端竹用力忍住痛吟,咬着牙根死撑着不开口,女人打得满头大汗,终于累得受不了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哼,就这点儿小破地方,你还能藏得出花儿来?闭上嘴!坐床上去!你敢吭一声招来人,别说是你,来几个,老子捅几个!”“舅舅”胳膊上刺着花花绿绿的纹身,两刃的弹簧匕首抵着端竹后腰,逼她坐回床上。端竹按他说的坐好,从枕头边摸出奶奶的骨灰缸,忍着痛将它搂在怀里。
“舅舅”是奶奶的儿子,他只是穷疯了,却没丧心病狂到连刻着自己亲娘名字的骨灰缸也抢过来砸掉,毕竟砸毁死者的骨灰容器,是要受冤魂纠缠的。
邻居们听见端竹家砸门撬柜的动静闻声赶来时,肇事的三人已经没有了之前偷偷摸摸的沉着,他们开始大声叫骂着发泄胸中淤积的愤恨,就像三只被困在窄小牢笼中相互紧挨着转不开身的野狗,只能靠嗷嗷叫唤来重塑威严。邻居中有不明情况的,站在门口放大了胆子问端竹发生了什么事。端竹担心“舅舅”裤兜里的匕首会挥向好心的邻居,只好笑着摇了摇头,说他们是她的亲戚,在找东西而已,没事的。这时的端竹,甚至想到了正沉湎于温柔乡中无法自拔的林森柏。
奶奶,你要保佑林小姐,让她今天别回来…端竹低头,对着骨灰缸祈祷。
可是在天国的奶奶,还是那个口重耳背的奶奶,端竹的声音太小,她听不见,夜里,林森柏还是回来了。
端竹一见到林森柏,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像是停跳了半拍。当林森柏走到她身边问她情况时,她什么也不敢说,她生怕自己一说话就会连累林森柏受苦。只是后来的情况,扭转得实在太快,太猛,太出乎她意料,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她看清了下午时令自己胆颤心惊的三个人,其实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东西。
离开老宅进了新的屋子,咪宝怕她不适应,将她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都放在心上,甚至问用不用帮她洗澡。她怕自己身上的伤痕被看见,婉言谢绝。可当她站在浴室里宽大的落地镜前,脱掉沾了雨的衣服,看见镜子里那个满身瘀伤的人,她还是被吓得哭了出来。好在是浴缸放水的声音很响,换气扇的马力很足,她的哭声才没被坐在房间里等她的咪宝发觉。
……
时间已经过去一年,那一夜的噩梦还会重复,但端竹不再害怕了。她要回去收拾她的屋子,扫掉地上的碎玻璃渣,擦净肯定已经布满灰尘的桌子和柜子,重新锁好门。
106——狗——
校门外有一个公共汽车站,共有六趟公车会从这儿经过,其中有一辆,能够直达举厢胡同口的公车站。
现在的端竹,已经不是那个兜里一毛钱也不装的孩子了,学校刚按月发了助学金,红彤彤的一张一百块,毛爷爷的头,像太阳,可端竹想买的那本全科题海修正了端竹心中左倾的个人崇拜,标价99。9元。剩下一毛钱,仅是车票费的十分之一。
从学校到举厢胡同,路途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四公里,十路车用十分钟可以开抵,十一路车却得花五十分钟。端竹看了一眼公车站,埋着头快步往前走。她必须在晚上六点晚饭时间之前赶回学校,否则今晚她得饿肚子。
夏天的热风从地面往人脸上吹,啥也吹不干,光吹出一绺绺的热汗,端竹机械地迈着步子,一心想要快些回家。
突然,一个尖锐的女声绊住了她的脚步,“端竹!哎呀!我总算等到你了!”她抬头一看,整个人顿时像是掉进了爱斯基摩人捕猎用的冰窟窿里。
来者名叫卜美丽,尖嘴猴腮,眼大无神,头发毛躁发黄,上身穿着镶满亮片的黑色低胸T恤,下身是条粉黄色的百褶短裙,脚登早已过时的恨天高。端竹近来惯了林森柏与咪宝的着装风格,不明她这位不美丽的“后妈”如此不遗余力地糟践自己究竟为的哪般。
林青霞脸上的法令纹很深,卜美丽脸上的法令纹也很深。
但法令纹长在林青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