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格林·泰勒·西姆斯(历史人)的田野调查笔记:猎犬之于米德尔顿就如同黄牛之于加尔各答或者新德里一样。每一条土路的正中间都卧着一只杂种猎犬,它在日头下喘着粗气,淌着口水的舌头耷拉在嘴巴外面。没有挂着项圈,也没有牌子,就像是一条裹着毛皮的减速带,上面蒙着一层从刚刚犁过的耕田里吹来的细土。
到米德尔顿需要整整四天的车程,在车里坐这么久却没跟其他车相撞,这在我还是头一遭。我发现这才是我这段朝圣之旅中最令人沮丧的地方。
老驴·纳尔逊(撞车派对玩家):1968年,业余古生物学家威廉·麦斯特在犹他州的羚羊泉搜寻三叶虫化石的时候劈开了一块沉积岩,结果他发现的一块化石中嵌着一个有着五亿年历史的人类鞋印[17]。这件事你解释得了吗?1922年在内华达州,在一块三叠纪时代的岩块中又发现了另外一块鞋印化石[18],这你又做何解释呢?
回声·劳伦斯(撞车派对玩家):开车去米德尔顿,大半夜的一直在该死的野地里颠簸着,射手·敦云狠命地砸着按钮,把电台搜了个遍,一个个地找着车祸报道,好听一听我们都会错过哪些活动。在早间或晚间行车高峰时段从大洋的另一头发来的新闻快报。在依然是昨天的地方发生着交通大瘫痪和堵车,在已经跨向明天的地方发生着高速公路恶性连环撞车和货柜拖车直角折弯事故。
真他妈的奇怪,听到有人死在了明天。仿佛你还能给那个每天通勤上下班的莫斯科上班族打个电话,对他说“待在家里”似的。
发自车手之友全真播报交通广播电台的报道:沿着贯通里士满地区的迈德斯外环路,往东你可以看到一连串停车围观事故的司机堵在路上。减慢速度,伸长脖子,仔细瞧瞧左外侧车道上严重的两车相撞事故。前面那辆车是克莱斯勒1974年产的海绿色四缸普利茅斯“公路奔跑者”,配备了四腔化油器,440立方英寸铸铁V8发动机。车厢本色为冰白色。司机是一名24岁、金发碧眼的女性,全身已被烧焦,脊椎在寰枕关节处出现典型的骨折与错位现象,脊髓完全横断。以上是用花哨点儿的方式说颈部过度屈伸,结果脖子啪地一下断了。
后面那辆车是一辆该死的双门硬顶纽约客“布洛海姆圣瑞吉斯”,奶油色,做了全套的豪华镀铬处理,安了固定的后侧围窗户。开这车的司机可真有福气。请你们这些爱凑热闹的人开车经过现场时注意一下,司机是一名26岁的年轻男子,身上出现了再常见不过的胸骨横断骨折,两侧肋骨骨折,肺部被折断的肋骨刺穿。方向盘的撞击造成了这一切。救护车上的小伙子们还告诉我该名司机还出现了严重的胸内出血症状。
所以——系好安全带,减慢车速。这里是全真交通台为您带来的报道,我是蒂娜·某某。
回声·劳伦斯:我们违反了戒严令,不顾政府的检疫隔离,穿过一片又一片荒郊野地。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射手·敦云,他开车。老驴·纳尔逊坐在后座上,读着一本书,给我们讲着“开膛手”杰克绝对没有死如何如何——他穿越了时空,回到了过去,把自己的老娘给杀了,让自己获得了永生——现在他当上了美国总统,要不就是教皇。大概还提过某种稀奇古怪的猜想,说飞碟其实都是些从遥远的未来回来探访我们的人类游客。
射手·敦云(撞车派对玩家):我想我们之所以开车去米德尔顿就是为了走遍吼吼提到过的每一个地方,看一看被他挂在嘴上的“乡亲们”。他的双亲,艾琳和切斯特。最要好的朋友,博迪·卡莱尔,跟他一起上学的。那些个傻头傻脑的农户,派瑞一家还有汤米一家还有埃利奥特一家,以前他总是不停地提起他们。在玩撞车派对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我们其实都只是开开车、聊聊天而已。
真是一伙土得掉渣的乡巴佬。我们的目的在于让吼吼讲过的故事变得有血有肉起来。很奇怪吧?我和回声·劳伦斯,还有坐在自己这辆凯迪拉克“黄金国”后座上的老驴。这辆车是吼吼买给老驴的。
没错,我们要在吼吼的坟墓前摆上鲜花和祭品。
回声·劳伦斯:射手狠命地敲着电台按钮,说:“知道咱们错过了一个多棒的‘足球妈妈[19]之夜’吗……”
“不是今晚,”老驴说,“查查日历。今晚是‘学生之夜’。”
射手·敦云:前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银光。那道银光膨胀了起来,成了一团白光,一个半圆,接着成了一整个圆。一轮满月。今晚我们错过了一个极好的“蜜月之夜”。
回声·劳伦斯:我们不再听音乐,大家开始讲起了故事。吼吼讲过的故事,关于他从小长到大的故事。关于吼吼的故事,是用我们各自从心底最深处的最深处的最深处挖出来的细节拼凑起来的。每个人都掏出一些自己对吼吼的记忆,一边赶路,一边把我们的故事凑了起来。
射手·敦云:米德尔顿的警长拦下了我们,我们对他说了实话——我们这趟旅行是要去朝拜吼吼·凯西出生的地方。
镇子里的人全都已经入睡了,在一个类似这样的夜晚,小吼吼·凯西肯定会玩着他的业余无线电台,戴着耳麦。在这样的夜晚,还是小孩子的吼吼总是转动着旋钮,搜索着从洛杉矶到纽约的各种交通新闻,听着伦敦大大小小的交通堵塞,亚特兰大车速迟缓,用法语报道的巴黎三车追尾事故。他还学会了西班牙语的“neumáticodesinflado”和“puntomuerto”——马德里的“车胎跑气”和“交通瘫痪”。“imbottigliamento”,罗马交通瘫痪。“hetroosterslot”,阿姆斯特丹交通瘫痪。“satauration”,巴黎交通瘫痪。一整个看不见的交通世界。
回声·劳伦斯:拜托!从半夜到日出,开着车在土里土气的小镇子周围兜圈子,这就是冒险。警察没有正事可干,只会冲着你拉警笛。米德尔顿的警长拿着我们的驾照,还用手电筒照着,同时跟我们唠唠叨叨地讲了一大堆这个地方的情况。吼吼·凯西被杀死了是因为搬去了城里。城里人全都是凶手。说的就是我们这些人。
警长跟我们吹嘘着什么得州骑警之间的兄弟情谊,他的脑子里突然被插进了一些约翰·韦恩[20]脑袋里的化学物质,形成了某种化学链。通过一个心狠手辣的法官来强化出一个军队教官,再用一条杜宾犬来强化,就是这位警长的形象。他的两肩向后挺着,很平。他的大拇指勾在皮带扣里。他脚上穿着一双牛仔靴,用后跟踩着地,身体前仰后合地摇摆着。
射手问他:“到现在有人来过这里谋杀吼吼的妈妈吗?”
警长穿着一件褐色的衬衣,胸口的口袋上别着一枚黄铜做的星星,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和一副折叠起来的墨镜。他的衬衣下摆被掖在蓝色牛仔裤的裤腰里。那枚星星上还刻着字——“培根·卡莱尔警官”。
拜托!这可谓是射手问过的最差劲的问题。
老驴·纳尔逊:你说吧,在1844年,物理学家大卫·布鲁斯特爵士[21]是怎么发现那枚结结实实地嵌在泥盆纪砂岩中超过三亿年之久的铁钉的?
摘自格林·泰勒·西姆斯的田野调查笔记:在从纽约飞往洛杉矶的途中你可以从空中俯瞰到米德尔顿,你永远都会问自己怎么会有人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想象一下,一个个丢在门廊上的破破烂烂的沙发。停在前院里的小汽车。已经有半截脱离了地基的房子,全靠垫着煤渣才能保持平衡。鸡和狗也卧在下面。之所以现在你觉得这里像是发生过自然灾害,那是因为之前你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地方。
老驴·纳尔逊:伊利诺伊州的一位家庭妇女——S。W。卡尔普太太——弄碎了一坨煤块,然后就发现一条金项链嵌在里面。这你该怎么解释呢?
摘自格林·泰勒·西姆斯的田野调查笔记:尽管这里看起来很乏味,但是却十分性感——这些镇子。只有早早就出落成了美人,还萌发了性意识的人才会被困在这里。在尚不了解如何充分利用自己那对完美的乳房和一身腱子肉时就已经拥有了这些东西的少男少女最终都怀上了孩子,然后就只能困守家门口一辈子。这样的自然循环总是在你想象不到的地方集中了最优良的基因。就像米德尔顿。一个个小小的安乐窝里住着一群群魅力非凡的白痴,他们过着养儿育女的日子,成年后的生活丑陋而漫长。一个个维纳斯和阿波罗。小地方的男神与女神们。如果说在沉闷单调、枯燥无味的小镇历史上,米德尔顿还曾有过一个不同凡响的产物的话,那就是吼吼·凯西。
回声·劳伦斯:“人们离开小镇的重要原因,”吼吼以前总是说,“就在于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伤感地琢磨着重回故地了。他们待在这里,是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伤感地琢磨着走出去了。”
吼吼的意思是说没有谁是幸福的,哪里都一样。
摘自格林·泰勒·西姆斯的田野调查笔记:对于米德尔顿的权力结构,特别是凯西家族的权力结构而言,其核心标志就在于圣诞宴席的座次。对于类似的重要场合——复活节的早餐、感恩节和圣诞节的晚宴——全家人会被分成两个界限分明的群体。成年人进餐时用祖辈在世时就进入这个家族的古董瓷器——手绘描边的盘子,上面装饰着花朵和金线缠绕的花环。孩子们则围坐在厨房里的餐桌旁,实际上并不是一张桌子,而是几张拼在一起的折叠牌桌。
回声·劳伦斯:厨房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纸做的,餐巾纸和纸桌布和纸盘子,这样所有的东西就都可以卷起来,做成一个狗屎罐头。坐在一起分面包的时候,凯西家的大人总是说着同样一套祝祷词:“主,感谢您赐福于我们这个家庭,赐福于我们的食物,赐福于我们眼前所见的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