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刚一打开,他就跳到了站台上,大喊:“徐涛!徐涛!徐涛!爸爸在这儿!爸爸来了!……”我紧随着他跳到站台上也大喊:“徐涛!徐涛!徐涛!你爸爸在这儿!你爸爸来了!……”喊了一阵,没有一个二十六岁的儿子扑向我们……我们互相望着,我心里真想替这位长我一辈的父亲哭一场……
忽然,车站的广播响了:“徐秉文同志,徐秉文同志,×××地质队的徐秉文同志,请您赶快到广播室来,您的儿子在等您,您的儿子在等您……”他笑了,我也笑了。尽管他半边脸的神经大部分坏死,但他当时那一种笑,仍在他满脸洋溢开了。我看来,分明是那样。我推了他一把,说:“快去吧!车票放心!”我想,即使我自己转不上车,也一定要替他签了车票。他像一个听到老师集合令的孩子似的,朝候车室奔跑而去,接连撞在几个人身上……当我站在我们约好的地方,望见他向我走来时,觉得他的步子是那样蹒跚。与他刚才去见儿子时的奔跑相比,那的确是一种年迈之人的步子了。我十分诧异于这一种变化。
当他走到我跟前,我觉得他那一张脸,苍老了许多。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难道父子相聚的欢悦,也反而会如此巨大地耗损人的精神吗?离开我时,他是个精神矍铄的人啊!
我问:“见到了!?”
他默默地点了下头。
我又问:“送走了?”
他又默默地点了下头。
我说:“你的票,我替你签好了!”
他接过票,看了一眼手表,说:“我上车还有二十几分钟。我也不知该怎么谢你,再吸我一支烟吧!”
我说:“这有什么可谢的。”我刚叼上烟,他便将按着的打火机伸向我。他的手,比在列车上接我的烟时更抖。我吸了两口,向他拎起了手中的网兜:“看,酒,给你买了。烧鸡,也给你买了!”
他连瞧也没瞧一眼,低声说:“你带到车上吧!”
我说:“你这算什么话啊!你已经见到了儿子,今天应该格外高兴呀!”
他说:“我带到车上,也吃不下去……”
我说:“不管你吃得下吃不下,反正这是你托我买的……”
他低下头,说:“他不是……”
我奇怪地反向:“不是?什么是不是的?”
“不是儿子……”他的头,更低了下去。
我一愣。
“他挺像我儿子。他也的确是地质队员,和我儿子一个队。可他不是。那小伙子不是我儿子,这一点骗不了我。他不停地向我讲他小时候的事儿,讲他妈妈,可他不是。不是我儿子。我老伴儿也不是他妈。他讲的全对。他还请别人,为我们照了张相……”
“你意思是……他……有一个年轻人,冒充你的儿子?”
“不,那不能算冒充。他是一个好小伙子。当年,我也做过这样的事。一个队员……永远不存在了,队友们……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替他写家信,往他家里寄钱……我没点破他,我不忍心点破他。我在他面前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他也是。他口口声声叫我‘爸爸’。而我,像叫我儿子一样,叫他‘小涛’。临上车,他紧紧地抱了我一阵,说:‘爸你要多保重!’而我说:‘儿子,你也要多保重啊!’”他的声音哽咽了,“都是怕我这个当父亲的承受不了啊!可这太苦了小涛他妈的心啦!我现在才明白,老伴她早就知道……难怪她写信劝阻我,何必非要利用这样一次机会,在火车站这种地方匆匆见上儿子一面……”
他背转身,一手横捂着脸,缓缓地,缓缓地蹲下去。我看出,这一个五十六岁的性格友善而刚强的男人,这一位八年多没见到过儿子的父亲,分明地,是在无声地哭了……
我呆在那里。
许久,我也蹲下,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二十几分钟后,我将这一位老地质队员送上了火车。列车开走时,不知从哪一节车厢传出了广播歌曲——
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拥有你,你拥有我;
在很久很久以前……
细雨迷蒙,周围织成一纬湿漉漉的雾霭。一种解释不清的忧郁,让人想家想父亲想母亲想妻子想儿子想女儿想自己想念的一切亲人。似乎还使人惆怅地想某一个远方……
“请替我到那邮局去拍一封电报,告诉我老伴,我见到儿子啦!他高高大大的,已经长成一个大男人啦!”
老地质队员从车窗探头向我交代。
而我,并不记得他告诉了我他家的地址。
细雨迷蒙,湿漉漉的,似乎下湿了我的心。一个七岁儿子的四十岁的父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