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亮,大溪边上就挤满了人。平日缓慢而缺乏生气的柏树现在是完全不同的样子,人人脸上都是期待和兴奋。等起排礼结束,今天的头排就要放出去。从今日一直到十一月初九销金河生凌,朱缨都会有一个稳定的收入。虽然成本高昂,总好过族人一起饿肚子。
柏树周围没有大林子,也就没有什么大野兽。去年秋天运气好,打得几头野猪做了腊猪。若不是特别的日子,那几头腊猪是一块肉也不能动的。今天却一口气切下了三只腊猪头,并着好黄面蒸的馒头供在水边。这是给河水献祭。每次放排都要折损人命,然而朱缨也不敢放弃这个营生,只能倾其所有的向河水献祭,期望翻卷的销金河能少带走一两条性命。
献祭结束,德叔高喊了一声:“上浆!”这是宣告要正式放排了。四天下来,他的身子还是瘦削,这一声喊倒是中气十足,不知道有多少精神填在里面。
二十多放排的汉子应声摔落身上的长衣,掬起冰冷的河水,互相往身上泼洒。这是习惯一下水温,暖身的意思。放排是跟白浪做伴,再厚的衣服,穿过一道浪头也就湿透。所以放排人只在腰间围一块水布,身上背一圈藤索,顶多戴一顶斗笠,却是从来不能穿衣的。朱缨们日子艰苦,放排的都是最精壮的汉子,可是放眼望去也并没有多健硕,年少的几个胸膛都还单薄。泼一捧河水在身上,一个个热腾腾地就飘起白气来,看着多少有些虚无。
大溪河水从擎梁山上的冰雪里来,清冽刺骨,界明城把双手在水中浸了浸就已经变得通红,这时候看见朱缨用江水暖身,忍不住连汗毛都立了起来。他捻了捻身上的水靠,颇有侥幸的感觉。好在四月准备妥帖,行囊中还带了三个人的鹿皮水靠。他们不是朱缨,这营生做的久了身子也特异,抗得住江水的寒冷。要没有这水考,就算上了木排也要冻死在水里。
上浆的时候,送行的人就纷纷涌了过来。朱缨一共五百多人口,这二十多汉子几乎是全部壮年的劳力,算起亲故来,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上排。这次放排,又不知道谁家的儿子丈夫不能回来,江边细语咛哝,都是化不开的牵挂。
界明城几个都在头排上,原想没有什么人来送行,不料人群里挤出个小小的身影来。回到柏树几日,阿零又恢复了蓬头垢面的样子:朱缨不需要美丽。
“水凉。”界明城跳了起来,“别下水。”“不怕,我是朱缨呢!”阿零强笑着说,站在深及小腿的江水里面,想要说些送别的话儿,却忽然红了眼圈。
“阿零。”四月也跳进水里去,搂住她细弱的肩膀,“好好照顾飞飞呦!”四月可不是朱缨,界明城张了张嘴,用力缩回伸出去的手――他险些一把把四月拽回排上来。
阿零用力点了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嗯,给你看吧。”四月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在水面上画了个圈。
“不要!”阿零抓住了她的手,“不要看!等你们见到了他,告诉他我是好好的吧。”“好唉……”四月拖长了声音答应她。
界明城看见两个女孩子的模样,越发糊涂:“你们两个又是什么时候说过悄悄话了?”“悄悄话自然不能说给你听。”四月瞪了他一眼。
“尚慕舟。”应裟莫测高深地说了一句,微微点了点头。
界明城登时恍然,再看四月,她正不好意思地笑。明明阿零小丫头心里惦记的是尚慕舟,四月却还是没头没脑地喝了几口干醋。她这样冰雪聪明,怎么也会犯这样的错误?“起水啦……”眼看阳光冲破了晨雾,德叔高声吆喝。要是走得晚了,天黑才能到滚马滩,那就太危险了。
放排汉子们一声声应和:“起水!”杆棒撬动,搁浅在岸边的一只只木排被他们推入了水中。每个人要管自己的排,可是撬排的时候都要互相帮手。德叔这里有三个帮手,起水最快。界明城站在水里打了个寒战,慌忙爬上排去,却觉得暖和了些。原来鹿皮水靠浸湿了以后紧贴在身上,这才最能保持体温。
四月见他如释重负的样子,忍不住乐了:“不怕了吧。”界明城老老实实地点点头说:“不怕冻死。”指着应裟又说:“水还是怕的。”他不是水边长大,虽然也识得水性,却不敢在这样凶恶的销金河上试试身手。奇怪的是应裟,他本是朱颜海孕育出来的魅。这时候也死死盯着排下的河水发呆。
四月叹一口气,说:“总算是想起那个时候了。”她语焉不详,也不知道说得是哪个时候。
德叔站在木排上回首眺望,遥远的后方,有个放排汉子喊:“落水啦!”这是尾排入水的号子。
德叔点点头,手中的长篙在拦着木排的粗索上一点,那手臂粗细的麻索就弹到了一边。安静了太久的木排晃动了一下,吱吱嘎嘎的细碎声响里面。排,往下水走了。
江面上白雾翻腾,不多时,柏树和朱缨就消失不见。连一声声送别的祝福也被江雾吞噬地残缺不全。依稀只有“好”“回”的字节在谷中飘荡。
大溪是好水,没有太险要的地方。站在排上看,两岸青山相峙,景色在江雾里时隐时现,偶然在眼前跳出座苍翠的山崖来,惊得界明城背上都是冷汗,竟然不知道木排靠着岸边是这样的近。排跟着江水走,粗大的紫柏敲击着起伏的浪头,发出好听的“啪啪”声。在江边没有觉得水流迅疾快。现在在水面上,只是觉得耳边风声呼啸,原来这样大的木排,行进竟然比骏马还快。
忽然间江雾散开,就能看见高耸的山崖上,一道的飞瀑直落下来,阳光落在飞珠溅玉的山崖上,夺目逼人。排行不到半日,这样的瀑布见了总有十七八条。最大的一条竟有三截,上面两截声势威猛,灌得耳中隆隆都是水声,到了下半截分做两条,就秀气了许多,沿着宽大的缓坡急急往大溪中落,一道坡上都是白花飞溅。
回首望去,后面排上一条条黝黑的汉子,湿漉漉的皮肤在稀薄的江雾中也是亮闪闪的,一般的好看。却是人人盯着水道,没有人转头看那三叠瀑一眼。
界明城憋了许久,听德叔说前面就要进销金河,忍不住还是慨叹了一声:“只说是放排险,倒猜不到水路上的风光这样好看。”应裟冷笑了一声,说:“只说是风光好,倒不知道放排有性命之忧。”两个人对视一眼,各自心中浮想联翩。过了一会儿,听见德叔说:“放排喜逢春江水。只有春天水大才看得见瀑布。要是看见方才遇见的那道三叠瀑,那说明水势最大,大概七八天就能到了霍北城外。”界明城问:“若是枯水的时候,要走几天。”德叔说:“这个就不一定了。秋天最慢的时候走上四十天也是有的。滩浅了,过滩还要拖排,怎么可能不慢?!”四月吐一吐舌头,拍手道:“那是现在最好。”虽然走水路是个出人意料的办法,却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要是七八天能到,秋叶城中除非是已经摸清了应裟去路,这便派出信使急报,否则万万赶不及。
德叔摇头说:“也未必就好。水大有水大的难处。比如过滩过哨,虽然水位高了不容易撞到礁石,可是速度太快,要是一下子反应不对,那是要命的。”他说的要命,是真的要命。可他口气淡淡的,也不知道见过多少放排汉子丧命。界明城和应裟手里都是有人命的,可听他说起来的那种无可抗拒,还是觉得心头发凉。
德叔这句话说出来,排上一时沉寂。界明城也不再有心情看风景好坏,两条腿牢牢钉在排上,心下只有两个字翻来转去:朱缨偏偏就有这样的“宿命”么?正想着,四月凑到他耳边说了声:“我比较喜欢你的说法。”界明城一下子没有明白,追问道:“什么?”四月笑了笑,轻声说:“就算是生死在即,也要看得到眼前的美景啊!”她的声音很小,自然是怕德叔听见。已经屈服于命运的人,就算是德叔这样的硬汉,也不再会有享受命运的勇气了。
正说话间,众人都觉得眼前亮了一亮,原来两岸紧逼的山势忽然退去,前方水面开阔,江雾都消散了,一片亮光耀眼。这是大溪汇入销金河的两江口。
德叔一手把着棹,一手指着两江口说:“站稳了。进了销金河就没有这样的好水。照这个速度,黄昏前要过滚马滩呢!”销金河上十八滩,滚马滩是大溪出来头一个,也是白狼滩以外最险的一个。说起来很邪门,其实滚马滩的水势比白狼滩还要和缓些,可是每一次放排,白狼滩屡屡可以安然闯过,却必然要在这滚马滩搭进放排人的性命去。德叔上次驾舟探路,就是翻在了这里。
德叔用力一推棹头,大声吆喝:“滚马滩哩!”他没有戴斗笠,湿漉漉的头发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水,精瘦的身子只裹了腰间一块灰黄的水布,纵然朱缨抗寒,也能听见他说话时候牙关的战抖。不料这样的身子里可以忽然爆发出这样高亢的歌声来。
后面排上的汉子应道:“嗨呀!”德叔放声高唱:“滚马滩,三道弯,放排汉子的鬼门关……”后面排上的汉子应道:“鬼门关啊!”那是哭泣夹杂呐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