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骥生犹豫了一下,“间隔时间勉强凑合。”又见毅卿已经虚弱的软在椅子上,便麻利的拿出注射器,将药剂灌入针筒,“让我来吧,这个时候也只能拿它救急了。”
松井正雄跟着张淑云走进鼎丰茶楼的二层雅座,他惊讶的发现,多日不见,记忆中那个桀骜不逊眼神冰凉,从来趾高气扬的小东西,竟变的如此安静苍白,如同一滴透明而脆弱的露水,静静的恬靠在窗边。趁着起身握手的当口,松井正雄注意到毅卿的身形愈发消瘦,眼睛里凝着深深的忧伤,他脑子里很快闪过“自古佳人多命薄,闭门春尽杨花落”的诗句。自诩为中国通的松井正雄一直很看不起支那人,认为他们都是劣等的种族,可是对于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他又爱的极深,诗词、音律、书法、绘画,无一样不令他赞叹,当然,也包括眼前这个“瑶池不二、紫府无双”的佳公子。他不自觉的握紧了掌中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不像女人那样绵软无力,而是透着清朗的骨感,松井正雄竟久久拖着忘了放开。
毅卿漠然的把手抽出来,长睫下幽深的双眸令松井正雄不能移开视线,“松井司令请坐。”
“对对,大家都坐吧!”张淑云赶紧打破僵局,张罗着关东军几个随行的副官和秦大成坐下,杨骥生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松井正雄看着张淑云有些腼腆的给众人倒茶,不觉惋惜,如此佳儿竟许了这等姿色平庸的女子,不般配啊!他想起东京的歌寮里,歌伎们分为俗品、艳品、清品、逸品、珍品和妙品六个等级,而眼前这位东北王公子,当超越六品,称的上仙品也!
松井正雄把玩着薄胎茶碗,脸上流露出悲色,“贤侄啊,我和令尊是老朋友了,他去北平前,我们还约了要去云居山泡温泉,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也不知道令尊现在如何了,方才听淑云小姐说,怕是不大好。”
“谢松井司令关心。”毅卿淡淡的垂着眼,“百事孝为先,我从北平回来,本该立刻赶去父亲床前侍奉。无奈家门不幸,有人乘机作乱,我如今势单力薄,偌大的奉天,能依靠的常家故旧,也只有松井司令你了。”他哀伤的叹息道,“一点家事,还要劳动关东军,真是过意不去。”
松井正雄难得见到毅卿如此温顺的讲话,当他是被杨槐林逼宫,走投无路了。心里竟生出几分怜惜,他爽快的笑道,“贤侄何必客气,咱们来日方长。”
当已换了一身戎装的毅卿带着松井正雄、张淑云秦大成以及几十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站到杨槐林面前时,杨槐林惊的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烟斗搭在嘴边忘了吸,几星红火渐渐衰弱,直至毁灭成一缕呛鼻的黑烟。
“杨军长,谢谢你这几天替我为大帅警戒。”毅卿傲然睥视着杨槐林的窘态,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现在带松井司令去探望父亲的伤势,杨军长可以撤兵了。”话虽不重,却铿锵的不容置疑。等杨槐林纳闷又憋屈的抬起眼,毅卿已经身板笔挺的往饭店走去,穿着军靴的长腿迈开大步,磕着石板地一串脆响。
松井正雄心生叹服,刚才还是窗边安静的令人生怜的小露珠,穿上军装马上变了人似的英气勃勃,这个常毅卿,果然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呀!他正要跟上,却被杨槐林拉住,“松井司令,咱不是说好了么,你们关东军在半道截人,我们在这儿等大帅咽气后,让四少爷来主政。可他怎么回来了?你们不会变卦吧!”
“没错,我变卦了。”松井正雄自信的一笑,“劲敌收服之后,便是一颗最有用的棋子。”
松井正雄刚走到房间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嘈杂的哭声,推门一看,张淑云秦大成和另外几个副官正跪在床前哭的伤心,床上的人已经被一张白布盖住了脸,露出的手腕上带着一块精细的瑞士表,那是常复林的贴身之物。松井正雄心里掠过一瞬间的惋惜:亦敌亦友十几年,他已经把和常复林周旋当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乐趣。如今斯人已去,他竟有几分“平生再无敌手”的寂寥。
松井正雄把目光投向依然长身挺立的毅卿,和他的父亲相比,这个年轻人太柔软太青嫩了,锦衣玉食的少爷生活,注定了他不可能像常复林一样倔强刚毅而又长袖善舞。不过此刻,他倒是表现出了属于军人的那份隐忍和坚强,肃立着没有流一滴眼泪。
“松井司令,家父已经去世了。”毅卿转过身来,主动握住了松井正雄的手,“他一定很高兴,有你这位老朋友来送他。我答应的事情,绝对不会反悔。只是恳请松井司令宽限几日,让家父入土为安。”
松井正雄见他说的恳切,也盖了毅卿的手背轻拍着,“葬礼的时间请务必通知我们,我会带关东军司令部的同僚前去吊唁。”
毅卿面沉如水的点着头,直到松井正雄被日本兵簇拥的背影消失在窗口的视野中,他才缓缓走到床边,伸手掀开父亲脸上的白布,久久的凝望着那僵硬青紫的面庞,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张淑云眼泪汪汪的扶着床沿,听着身边沉重发涩的呼吸声和哽咽声,心都要被这声音搅碎了。她竟然不敢抬眼去看,只是觉出余光中那身军装在不停的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请看文的朋友们多留言吧,很希望看见大家的建议,最近自觉有点瓶颈……
四十三
潼关的早晨,和往常一样,梁文虎在书房前的槐树底下打完了一套罗汉拳,就闻见了伙房里飘出的热腾腾的羊肉汤的香味。羊肉泡馍,这是潼关人常吃的早点,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天,一碗热乎乎的泡馍下肚,每个毛孔都透着暖和的舒坦。
原本帅府的早餐很讲排场,大小几十碟,梁文虎接掌帅印以后,下令减免赋税,缩减帅府日常开支,平时吃用都厉行节俭。省下来的钱都贴到了西北军士兵的伙食上。梁文虎明白,对于西北军的将领来说,不仅薪水可观,而且多半在三晋各地经营着自己的产业,不说富得流油,至少家底殷实。而普通士兵就不一样了,乱世荒年,只有穷人家的孩子才去当兵,无非是扛枪打仗,当兵吃粮,混个肚皮囫囵饱。拨到各个师的军饷,最后能落到士兵饭碗里的多少打了折扣,所以他便以自己的名义将钱发到各个师部。各级长官看到司令连自己的私房钱都拿出来贴补士兵伙食,谁也不好意思再伸手揩油。为了这件事,梁文虎还特意请了几个军长到帅府小住,一日三餐,朴实无华,两天下来,几位军长先后惭愧而去,这几个军中的士兵伙食立时有了改观。参谋长夏远章作为两朝老臣,见梁文虎爱兵如子,在军中的威望与日俱增,便借了这个机会在军中清理帐目,竟清查出各师私自截流的黄金一千多两,在大小军官都胆战心惊寝食难安时,梁文虎却将各部队的后勤官来了个大对调,并宣布既往不咎,再查严办。后勤官们在感激司令宽贷之余,对新接手的帐目更是不敢马虎,生怕自己替前任背了黑锅,上上下下竟又查出了六百多两。夏远章和梁文虎,一个白脸一个红脸,把西北军“一笔钱两本帐”的痼疾一举扫清,梁文虎更是借此成为了西北军实至名归的当家人。
只是,即便是这样,也依然有人在报刊上撰文讽刺他为“高宅羊肉香,寒门野菜汤”,梁文虎一开始还差人打电话去报馆抗议,后来便也听之任之了,想起自己当年竟然还曾因为几句编排大哥的民谣而对大哥满心怨愤,就忍不住的愧疚难当。
院子里,五岁的辉儿正和钱伯的小儿子追打着玩兵捉贼的游戏,嬉闹的笑声与醉人的香味四溢。曾婉莹在餐厅里专心的帮梁文虎将馍掰成均匀的小块,丈夫曾经说过多次,这样的事,交给下人去做便可,但她总觉得下人的手不干净,还是一如既往的每天坚持。夜里下过雨,石板地容易滑倒,她不时透过大敞的门,留心着奔跑玩闹的儿子。
她的目光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