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姑端坐在观音像面前闭着眼睛,两行泪水悄无声息地挂在她的脸上,三柱燃了一半的香正不急不慢地释放着一股草木的香味。
“不要脸的东西,这个家没有你这个女儿。”这是她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母亲留给她的最后的话,那年她十九岁。
那天,她刚从插队的地方逃了回来,她想告诉母亲她在那里所受到的屈辱,可是母亲却指着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你让我们的脸往哪搁?滚出去,再也不要进这个家门!”
父母从小就忽略她的存在,赵环海是她的大弟弟,是家里的长子,是母亲的掌上明珠。妹妹是这家的老小,是父亲的宝贝心肝。二弟一贯身体不太好,所以也时常能得到父母的关照,只有她是一个没人管没人疼的丫头。她一直怀疑,她不是这个家的新生女儿,所以她把父亲的日记全带了回来,可是她却证实了一个意外的秘密。
那时盛行抄家,她曾经发现母亲和大弟弟鬼鬼祟祟地半夜在埋东西,只是她当时并不知道他们埋的是什么。半年之后,她和许多同龄人一起去了广阔天地。
父亲做了一辈子的老师,没有官缘却有人缘,所谓桃李满天下嘛。他可以去求人为他下乡的长子安排工作,却从来没有过问过自己,他和母亲一起,让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在举目无亲的陌生环境中自生自灭。
那年,她看了一部小说,严歌苓的“天浴”。那部书让她流了一夜的眼泪,她觉得她的命比书中那个女主角文秀的命还要苦,文秀好歹还有一个如父亲一样关爱自己的老金,而她却没有。她一个人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过了十多年,直到最后才拖着两个不知谁是父亲的孩子回到了城里。她对外说她丈夫死了,其实,她一直就没有丈夫。
她没法不恨她的父母,在她的心目中她的父母是天下最自私最无情的父母。不是吗?当她在外面受了委屈想要跟母亲哭述的时候,母亲竟然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脸面。当她求父亲收留她的孩子时,她父亲却让她自己的事自己处理。
这就是她的父母。
她恨,她无法不恨。即使他们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她还是无法消除对这两个给了她生命却从不给她关爱的人的怨恨。
她听说信佛可以让人消除怨恨,她信了。可是她发现,她始终消除不了那个早已经在内心深处生根发芽了的仇恨。
大弟弟赵环海只比她小一岁,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受过什么苦,就是下乡也只当了一年的农民,他就被父亲的学生招了工。
父亲到死都不公平,他竟然只想着长子,他竟然把他所有的东西全给了长子的女儿。
她咽不下这口气啊!
眼泪好像总也流不尽,她这辈子因恨而生出的眼泪总也流不尽。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我该怎么办啊?!
她闭着眼睛流着泪,她没有发现她的两个儿子正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