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端正地坐在会议室的木门外,等待着被召唤。
这时,距离她回到英国,已经过去了三天。
她不得不非常小心地安排着自己这几天的时间表,好让自己可以不露馅地在乔治·斯宾塞-丘吉尔与公爵夫人的两个身份间来回切换。
威廉帮她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难题,一个回到英国后许多人必然要疑惑的问题:公爵夫人为何要留在南非,而不是跟随着外交团一同归来?他在开普殖民地上进行了不少慈善捐助,譬如为当地的孩童建设学校,设立流动的医疗所,等等,并将这些行为包装成了公爵夫人沿途考察殖民地现状后做出的善举。
报纸上除了大肆报道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英雄壮举以外,也在女性栏目提及了公爵夫人几句。这引起了不少贵族夫人的注意,伊莎贝拉还没回到英国,雪花般的请帖就已经飞向了布伦海姆宫,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的家中,甚至早已让给威尔士王子殿下使用的伦敦府邸也收到了几张。
这些几乎从未离开过英国的贵族夫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听马尔堡公爵夫人在南非大陆上的所见所闻。此时又恰逢伦敦社交季,大型的晚宴与舞会一场接着一场,夜夜不休。谁都想请来公爵夫人与乔治·斯宾塞-丘吉尔作为自己的座上宾,好为自己的举办的宴会添光增彩。
下船后,伊莎贝拉在马车上,就听伦道夫·丘吉尔夫人说了这些邀请。才回到英国不出半个小时,她便又开始发愁了起来:回绝这些邀请是极其失礼的行为,然而她再神通广大,也没法让公爵夫人与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同时在两个地方——甚至是同一个地方——出现,还能各自侃侃而谈,叫人看不出破绽来。安娜或许有诸多身为女仆的出色优点,口若悬河却不是其中一项。
“为什么不以你还未被引见作为借口呢?”那时,她脸上才出现了几秒难色,伦道夫·丘吉尔夫人就立刻如此提议道。
“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阿尔伯特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句,从上车开始,他便与伊莎贝拉十指相扣,相互偎依,这会又在她脸颊旁轻笑了起来。康斯薇露就漂浮在他们对面,看起来对眼前的这一幕感到很满足。
“是的,我也是在路易斯公主殿下的提醒下,才记起你婚后还未曾被二次引见——不过,你的婚姻缔结在秋天,社交季早就结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好在那之后谁也不会举办大型晚宴与舞会,即便你参加了几场小型的聚会,倒也算不上越矩。”
伦道夫·丘吉尔夫人解释着,尽管她神色保持得十分平静,但是对于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地从南非归来这一点,眉眼里仍然有盖不住的喜色,偶尔也会伸手过去,轻轻一握温斯顿放在膝盖上的,满是伤痕老茧的双手。
1894年的社交季,我就已经被引见给了维多利亚女王陛下。康斯薇露的声音在她心中响起。我的教母是我的引见人,只有那样我才能进入英国社交界。按照贵族的惯例,你的确应该在婚后以马尔堡公爵夫人的身份再度被引见一次,否则的话,就不能出现在大型的宴会上——尤其是有皇室出席的舞会。
伊莎贝拉记得这一点,弗兰西斯教导过她。
“这是一个绝妙的借口。”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继续说了下去,“那些嘴碎的夫人们也没法对这个理由评头论足。半个月后,今年社交季出阁的debutante还有最后一次被引见给女王陛下的机会,你恐怕是不得不跟着一块去的。在那之后又如何,我们只能再伺机而行。谁知道,也许那会南非的热度已经下去,夫人小姐们又有了新的热衷,便不会有那么多邀请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阿尔伯特挑了挑眉毛,露出了苦笑,“只是因为塞西尔·罗德斯与库尔松勋爵夫妇被女王陛下命令回到英国,不代表他们就会乖乖束手就擒。库尔松勋爵是索尔兹伯里勋爵的私人秘书,一旦他的罪名成立,恐怕会立刻引起下议院的不信任动议。如果成功,不仅是首相,整个政府都要因此而跟着辞职。”
“换句话说,索尔兹伯里勋爵,甚至包括大半个政府,都会不顾一切地帮助库尔松勋爵脱罪。”
伊莎贝拉话中带着叹息,尽管威廉向她保证自己还留了一招后手,能在关键的时刻给予玛丽库尔松致命一击,却仍然无法使她安心。玛丽库尔松就像游戏里的一个无法杀死的boss,无论玩家用尽各种手段,甚至像她这般自带鬼魂外挂,都没法摆脱她的追杀。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会从某个角落中现身,等着给玩家狠狠的一刀。
可她与康斯薇露仍然不知道玛丽库尔松的仇恨究竟从何而来。
“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长久的沉默以后,伦道夫·丘吉尔夫人开口问道。
“我想,我们必须留在伦敦,至少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伊莎贝拉低声回答道,“恐怕我们不得不叨扰您了,珍妮姨妈。”
阿尔伯特的伤势还未完全痊愈,仍然需要私人医生密切的观察;与德兰士瓦共和国签署的公约还未正式敲定;倘若塞西尔·罗德斯与玛丽库尔松的案件开庭了,她恐怕还要出庭作证;更不要说玛德手上还压着一个案件,等着自己以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身份为一群不幸受害的少女进行辩护。伊莎贝拉很清楚,有着如此之多的事务需要她处理,从布伦海姆宫往返伦敦奔波是一件不现实的事。
尽管,她是那么想回到布伦海姆宫,她美丽的宫殿中去。
汤普森太太肯定将一切都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米德太太会做出一桌子的盛宴等着她,全是她最爱吃的菜肴;花园里是波斯维尔先生精心呵护的花朵,河水里游过一群肥壮可爱的鸭子——一切都会如同夏日应有的一般惬意舒适。
她想去范德比尔特学校看看那儿的孩子,她想去爱德华的坟前拜访。夏天快到了,也许她能将海伦米勒从学校接回布伦海姆宫中,要是她能把夏绿蒂带回来,这两个孩子该相处得会有多好?她们都经受过苦难,小小年纪便成熟得不可思议,恐怕会成为彼此无话不谈的知己。
这个想法让她心头一酸。
阿尔伯特还未问起他们收养了一个女儿是怎么回事,伦道夫·丘吉尔夫人也不曾谈及。
伊莎贝拉与温斯顿秘密地商议过这件事,他们别无他法,只能谎称夏绿蒂已经死去。谁也不会理解他们为何会任由一个杀手,一个德国的间谍带走了她——要向阿尔伯特解释埃维斯与他们之间的牵连,不提起康斯薇露,又不让对方觉得自己出轨了,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跟随着埃维斯一同离开,是夏绿蒂自己的决定,她说服了温斯顿支持自己的想法。可没有与她相处过,谁又会相信这个小女孩老成得就如同成年人一般,足以理智清醒地为自己做出选择呢?
别想这些了。康斯薇露轻声唤了她一句,他们很快就要召唤你进去了。
伊莎贝拉刹那间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并非坐在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的马车上,而是正身处外交部与印度部办公室大楼里,坐在一间满是内阁成员的会议室外——几乎所有的重臣都到达了:索尔兹伯里勋爵(外交和联邦事务大臣,首相,上议院领袖),哈里斯伯里勋爵(大法官),她曾打过交道的德文郡公爵(理事会主席),贝尔福先生(第一财政大臣,下议院领袖),张伯伦先生(殖民部大臣),及兰斯顿勋爵(战争部大臣);间接推动了第二次布尔战争爆发的乔治·戈斯金(海军大臣),查尔斯·里奇先生(贸易委员会主席,下议院议员代表),卡多根勋爵(爱尔兰总督),巴尔福勋爵(苏格兰国务卿)。
此外,还有一些尽管职位不高,却因为人脉或者威望仍然在政府内有一定影响力的勋爵们也在出席之列。北安普顿侯爵,艾略特勋爵的父亲,就是这么一个例子。阿尔伯特也出席了。这场内阁会议虽然主要议题是与德兰士瓦共和国的公约,但却要先讨论几句塞西尔·罗德斯及库尔松勋爵的案件。乔治·斯宾塞-丘吉尔不具备任何政治职位,因此不能旁听,只能待到议题正式开始后,才得以进去。
怎么样?她急切地询问着康斯薇露。你听到了什么?
就如同公爵所想的那样,他们同意库尔松勋爵的案件已经令政府立于岌岌可危之地,只要处理不当,就会引发一场不信任动议。大部分的时间他们都用在讨论如何能避免这一点,以及一旦发生了该如何应对。康斯薇露说道。
就这样?伊莎贝拉失望地追问道。
哈里斯伯里勋爵提到政府应该派出官员前往德兰士瓦共和国进行调查,收集罪证——这怎么也要一个月的时间。张伯伦先生则指出,要做到这一点,英国与德兰士瓦共和国之间的关系就必须确定下来。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他们马上要开始讨论正式的议题了。
康斯薇露话音刚落,就有一名男仆毕恭毕敬地走到了伊莎贝拉的身前。“丘吉尔先生,”他轻声说道,“您现在可以进去了。”
刚刚迈进会议室,伊莎贝拉第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长桌上端的索尔兹伯里勋爵。
对于一个脑袋已经接近全秃的男人而言,他的胡须不同寻常地茂密,就好似头发都长到了下巴上去似的。
这是伊莎贝拉的第一印象。
紧接着,她就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了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压迫,尽管他只是沉稳,平静地坐着,狠辣与老谋深算都被他藏在贵族的不动声色之下,如同披着羊皮的野兽,温和的外表下藏着锐利的血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