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文轻手轻脚地翻越了窗户,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地上。
他不想吵醒夏绿蒂,尽管他并不清楚这个小女孩是否有替他掩护——兴许这一会大家都已经发现他失踪了,而那女仆安娜也已经将自己真实的身份泄露,在漆黑一片的房间内等待着他的,很有可能是数十个全副武装的英国士兵布下的天罗地网。
但埃尔文仍然回来了,不管不顾地,因为这里至少有人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留给他了一条退路;而那远在北方的雄鹰帝国,蓝色矢车菊的故乡里,已经没有了。
他成功地找到了领事办公室,那是一栋三层的白色楼房,坐落在德阿尔的北边,掩埋在一片郁郁葱葱的阔叶植被与非洲芙蓉之间,就像某个不起眼的私人宅邸,只有门口驻守着的德国士兵与进出的豪华马车暴露了它的真实身份。
埃尔文绕着那栋建筑的背面走了两圈,便确定好了一个能不被发现的潜入路线。领事办公室周围种了不少树丛,但也有几栋居民房屋矗立其旁,窗户大开。要是能等到晚上再进入自然是万无一失,但埃尔文可不想冒着会被安娜找到的风险。他脱下了帽子,外套,还有脚上套的靴子,将它们仔细地藏在了灌木丛中,接着便攀附着玻璃窗外凸起的檐边,灵活地向上爬去。
他知道这种领事办公室的结构,通常负责人的办公室都在楼顶,占据去了整个楼层的半壁江山,而剩下的那一半通常都是会议室。因此只要能爬上3楼,任何一扇窗户都能将他领去最终目的地。
但就在他刚刚爬上第二层窗户时,正对着领事办公室后门的一栋房屋的窗户打开了,一个胖胖的黑人妇女端着一个沉重的木桶出现在窗口,正准备将里面灰污的脏水向街道上泼去。埃尔文趁着她垂眼查看底下是否有行人经过的瞬间,拔出手中的匕首挑开了身旁窗户的插销,一闪身便翻了进去,藏在一尊巨大的中国陶瓷花瓶后面,刚好躲开了前方走下台阶的两人转到二楼走廊上的视线,埃尔文背部紧靠着瘦长圆润的瓶身,双肩紧缩,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是的,我不得不承认,霍夫曼勋爵,这的确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一把低沉醇厚的声音从埃尔文的背后逐渐接近,还没等埃尔文琢磨出他提到的霍夫曼勋爵是外交官里的哪一位时,另一把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声音就响起了。
“是的,陛下对于参与战争一事非常热衷,每天都在与战争部的那些年轻人们埋头开会,提出了不少计划。但是,您也不能否认,英国方面给出的条件的确十分丰厚,塞西尔罗德斯他——”
那无疑便是穆勒少校的声音戛然而止,埃尔文刹那间全身的汗毛炸起,他不敢偷眼去看,而手指已经握在了枪柄上——他发现我的存在了吗?我该怎么办?我真的能对穆勒少校下手吗?这么多年了,他对我来说就像是——
上百个念头转瞬间从他脑海里闪过,然而等他的枪支半从裤腰里掏出的时候,穆勒少校的声音又响起了,“啊,袖扣,这狡猾的小精灵,我永远也弄不懂法国人发明的这些小装饰。一旦不小心弄掉了,要想装回来可就难了,通常这都是由我的贴身男仆替我佩戴的……莱恩勋爵,不如您先请吧,我可不乐意就这么衣冠不整地前去见我们的访客,再说了,以我这大块头,还是不要跟您挤同一辆马车的好。”
埃尔文这才明白适才发生了什么事。穆勒少校用的这一招,通常都是在他们想要搜查某间宅邸,却又不能久留的时候使用的——假意要与主人一同出门,却在临上马车前发觉自己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事物,因此而劝说主人先走,自己随后跟上,从而争取到十几分钟的搜查时间。
但这只使他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穆勒少校为什么会来到南非?他为何又要特意留下搜查德阿尔的领事办公室?他隐隐约约感到这可能与他在开普敦遭遇的暗杀有关,但眼前的状况已经不容许他静下心去思考了。成功送走了莱恩勋爵,穆勒少校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先站定了几秒,似乎是在确认他的确搭乘上了马车,这才转身迅速向楼上溜去。穆勒少校刚消失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埃尔文就闪身从藏身处扑出,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对方的身后。
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接近,无论如何表现,都会让穆勒少校认为自己来者不善,因此索性也放弃了以友善的姿态出现,决定掌握主动。因此拿着手|枪便顶上了穆勒少校的后脑勺,彼时对方正打开了一个隐藏的抽屉,准备撬开其中收纳着的一个黑色保险箱。
“Gottmituns,穆勒少校。”
想到自己过去曾经是如何骄傲地低声说出这句话,即便那只是一个影子向另一个影子招呼,语气间却恍若承接着整个帝国荣耀在自己的心脏,埃尔文的声音无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嘲弄。
即便穆勒少校在他出声的那一瞬间显露出了慌张,埃尔文也不会知道,因为对方的声音平静得就像每一次他在电话中听到的那样。
“马克西米利安,gottmituns。”
他站起身,转过身来,尽管埃尔文从未见过穆勒少校的真身,他也知道对方绝不可能长成眼前这腰大膀圆的模样——三层下巴堆堆叠叠地耸拉在宽厚得犹如桌板一般的胸前,西装外套穿在他身上,就好似硬将一头母猪塞进香肠衣一般,撑得连衔接处的针脚都看得清清楚楚,难怪他根本没办法为自己戴上袖扣。
“在我听说刺杀失败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有一天会站在我的面前。”他说道,深灰蓝色的,像是刷了一层烟雾般的眼眸直视着那枪口,“如果你必须要知道的话,马克西米利安,我不是下命令的那一个。”
“我对帝国,对陛下的忠诚不曾改变,仍然留存,永不磨灭。我从未给予阿贝泰隆任何不信任我的理由,过去没有,如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埃尔文低声一字一句地说着,他握着枪的右手在抖,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也许我该换成左手的,他心想,但他在身后握着匕首的那一只手也颤栗着,被抛弃的苦楚终于在这一刻抓住了一直企图逃脱的他,淬红了他的脸,逼利了他的声音,让他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失恋了的青少年,“我只想知道为什么,穆勒少校,我只想要一个原因。”
“即便是你在知道了真相以后,你的忠诚仍旧不曾改变?”穆勒少校冷笑了起来,“你也许从未给予阿贝泰隆不信任你的理由,但马克西米利安本身就已经足够使帝国怀疑你的忠诚了。”
这已经是埃尔文第二次听到他的名字就像一个物品般地被人提起了,“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急迫地,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追问着。是的,他是马西米利安,是从那滚烫熔岩中拔出的冰冷利刃,是皇帝陛下藏在黑暗帷幕后的锐利武器,从7岁开始,这就是他周围的人不断反复告诉他的话。难道那就是他被当做某种予取予求的物品随意抛弃的原因吗?
“噢,仁慈的上帝,”穆勒少校的嘴角微微咧开了些,那很难称之为一个笑容,更像是让唇齿间的冷酷出来放放风,“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是我前来这儿的原因——寻找一个答案!”
“啧啧啧,”穆勒少校轻柔地摇了摇头,“这就是为什么我告诫过学院的那帮人,当他们准备训练第二批学员时,不要太过于强调忠君爱国。结果只会适得其反,导致于像你这样的弃子即便明知道自己遭到的对待,却仍然如同那些丢不掉的小狗一样,屁颠屁颠地,脏污兮兮地,千里迢迢地跋涉回家,摇着尾巴祈求主人给一个抛弃他的理由。可即便你知道又能如何,马克西米利安,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帝国还会将你这种废铁回收利用吧?”
所有一切他曾视为人生使命的一切,都在最后这句话中化为了乌有。
*
仿佛是刚经历了一场飓风天气后,翅羽乱乍地扑棱进房间的老鹰,康斯薇露注视着埃尔文无声息地从窗户跌入,然后瘫倒在地。
夏绿蒂告诉了伊莎贝拉,埃尔文有可能会从这儿回来。她也的确告诉了温斯顿埃尔文并不是失踪,但那时她并没有提起她才是最后那个见过埃尔文的人,而且还与他有了一番对话。因此温斯顿根本不信埃尔文会这样不告而别,仍然把这件事当成了失踪处理。
今天下午,德国驻开普敦使馆德阿尔领事办公室出了一场袭击事故。霍尔丹少校临时被叫去处理了这件事,直到晚饭结束后才回来。温斯顿原本打算等到那时便通知他埃尔文失踪了的事,但夏绿蒂赶在那之前将她与埃尔文的对话告知了伊莎贝拉。她原本以为埃尔文早就该在这之前就能赶回来,因此才一直为他保密。
“他会回来的。”夏绿蒂那时笃定地告诉伊莎贝拉,就像她笃定着自己的父母还在某处活着,只是等待她找到一般,“我为他留了那扇窗户,他一定会回来的。”
温斯顿倒还不算是最为埃尔文担忧的人,反倒是安娜一听到这消息便坐不住了,三番五次地要求出门去寻找埃尔文,险些就让伊莎贝拉怀疑她是否也对埃尔文抱有好感。不过,她考虑到如今是战时,城中并不安定,更何况下午才出了袭击事故,让一个女仆单独在街上溜达几个小时过于危险,因此一直不同意安娜的请求。
天知道,康斯薇露也想亲自出门去寻找他。
她知道他绝不可能是一般人,也不可能是苏格兰人,甚至埃尔文·布莱克也很有可能不是他的真名。没有哪个记者闲着没事干会去学几乎一辈子都不太可能用得上的南非布尔语,更谈不上拥有那样出色的身手。他的真实身份若不是间谍,杀手,便是什么情报集团的手下。因此,在那个洞穴之中,当他拒绝与自己这一行人继续前行时,康斯薇露并不意外。而倘若埃尔文就这么从此消失了,对她来说也不会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