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纳罕,自然不信,拉着胤礻我便追过去,被候在门口的侍卫首领拦下。
”你是谁?”胤礻我问道。对面那人面容清癯,蓄着上唇胡,却是一脸肃穆,道:“步军统令衙门护军参领凌保,见过两位阿哥。”
“行,你在这儿好好当差,咱们去棋盘街逛逛庙会。”胤禟心急火燎地拉着胤礻我便走,凌保进一步说:“来时有规矩,皇子离宫不得擅自行事。”
胤礻我黑脸道:“你是干什么的?”凌保更低下头去:“臣奉旨扈从皇子崇福寺进香,率部护卫皇子的安全。”
“那便对了,咱们要是都不能擅自行事了,还要你护卫做什么?爷也不让你为难,你跟着咱们,指哪儿打哪儿,不就完了,我们就到临街转转,一盏茶的功夫。”
凌保本就是内荏之人,又怕得罪皇子,便道:“起码得跟八爷和领事公公通报一声。”
胤禟见观音队伍在街头转了弯,生怕跑了那个神
6、五
仙似的小观音,更急赤白脸地跺脚,“走远了走远了,哎呀。”
胤礻我向凌保道:“那你便去通报吧,爷的工夫可不是给你耗的。”
凌保思忖,如若自己亲自禀报,门口的小卒震服不住,阿哥必然擅自去了,便唤一个小卒进门通报何瓜子儿,自己带两个随从跟着胤禟胤礻我,向棋盘街行去。
忏仪事毕,众人伺候胤禩在鱼洗中净了手,便四散歇着去了。这边春晓要找净室给他换下衣裳奉百果茶,胤禩摆手,唤何瓜子儿问两个弟弟回来没有,又嘱咐了他差事,然后屏退众人,独自到院中瞧海棠。奴才们怕热,便早早到净室躲起来,要么留在观音阁避暑,胤禩在海棠树下,只看到妙莲。他原本也知道她是在这里的。她遴选秀女时挨了大格格的巴掌,郁郁无欢,他心底倒有七八分怨自己,趁为惠主子做忏仪的当口,有心放她探家,却又赶上多事之秋,宫里紧了规矩,只得另作打算。
她孤零零站在当院,此刻的日光已经半推半就地现身了,天上多了个薄云后的日影,砖地上也显出浅浅的影来,落花人独立,不知是想着家抑或自己的委屈,只仰头瞧那海棠,仿佛悲悯尘世的一尊玉佛,无喜亦无悲。
胤禩见状,着实动容,不由脱口而出:“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妙莲回神,道:“爷说什么,奴才不懂。”
胤禩知道她童蒙未启,不懂识文断字,怕臊了她,“一句诗罢了,没什么可懂的。”说完见她更寥落,那话倒好似抛给她一块冷砖,只得又道:“书上的那些个才子佳人,都好诵诗写文,唯有那般,才子才算高拔,佳人才算脱俗。其实不然。穷人富人,会吟诗作对,就是彼此心有灵犀了么?都是自欺欺人罢了!诗文在心犹如缚茧在身,真不如身上的衣裳,无论粗布的,还是绫罗绸缎,穿上都一样的冷暖。”
妙莲也知道他待人接物,对学问才情不做计较,他慈悲随和,对待身位高下之人,都是一样的好,众人亦一样觉得他好,他便如同宫中一尊圆融的佛。只是对自己的这些话,似乎又有格外的用心,妙莲便试探道:“爷的话,奴才还是不懂。两个人,读书读不到一块儿去,穿衣裳却能穿到一块儿去,这是什么道理?主子和奴才,穿着不同的衣裳就是不同的人了。”
胤禩默默将手伸向树杈,摊开手心欲挽上一丛海棠,仿佛抚着女子的一张脸,道:“一个叫花子,冬天只有一件单衣,他会喊冷;一个富贵人,人们告诉他,你落生前就给你预备好了绸衫,那就是你的衣服,它的布料有多名贵,它的手工有多精致,你一年到头都要穿它,永生永世都要穿它,你说这个富人会说什么?”他看着她,她
6、五
也看着他,万点愁人仍旧宣泄似的落去,仿佛逝者东去,败如山倒。天道如常,二人在天道之外,辟了一方净室,在奄奄一息的灯火中,对照出身上同样的印记。
“他说冷。”胤禩的声音微茫而清晰。
妙莲只觉得心在胸口蹦蹦跳着,却如哽噎在喉,说不出一个字。她想冲他点个头,他却只虚晃地对着那簇海棠不动。
手巾板儿嗖一下从胤禟脑瓜顶飞过去,落到一个看客手里,他的视线被叨扰了一下,又转回到台上。台上一个道姑装扮的戏子正咿呀做腔,并非赶庙会的小观音,而此时寻那观音的心思已被玩心冲淡了,见陈妙常潘必正一番秋江盟誓,有几分心驰神荡,对胤礻我道:“我累了,找个座歇会儿,听会子戏也好。”
一旁侍候的凌保道:“九爷,咱们也玩得有时候了,是不是该回了?八爷也不知道我们何处耍去了,别叫他老人家等急了。”
胤禟打着骨扇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八哥那边做完法式就得歇一会,用了斋,这么大热天,再歪一觉,得后半晌呢。这会子当阳正午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教我再走回去是断不能了。”
胤礻我本就爱听戏,自然赞成,早打量好戏台正对面的二层隔间,拉胤禟过去坐了,叫了茶水嚼裹儿,不紧不慢听戏。凌保暗暗着急,却没辙,只得一边侍刀而立。
胤禟用酽茶漱嘴,却还是有些乏了,眯着眼,只觉邦笛之音如延禧宫细致轻薄的骨瓷茶碗,轻灵透亮地,捧起来怕一捏就碎了,碎了,仍见得到完整的玫瑰红印花,模糊了,定睛一瞧,化了一团紫气,像祥云糊到虹膜上,喘气,他拽开衣领的盘扣,头沉沉的,有阵远远的云锣音,掺和在茶楼市井烟火的深井里,白衣道姑还在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