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说,来自彼岸。他忽然感悟,回头看,弦月之后已是怪石耸峙,惊涛呼啸,他叹一口气,说道,我如今既跟了你走,注定无法回头了,想来带累了我一生的,不过身后如此污浊不堪的世界,我却为之诚惶诚恐,患得患失;而今日走到这里,纵然顿悟,却不敢做超然菲薄身前之语,我嫌弃昨日的顽愚,就是鄙薄今日的得意,倒十分小人得志的样子,轮回业报,还不知来世做何算计呢。
她清朗地笑,“你这样的接引我倒从来没遇见过。”此刻两人登临上岸,岸上红花更盛,漫天遍地的暗红绒里,开而复谢,天地间如交睫般往来升落,女子说,“我就送止到这里,彼岸自有接引,阿哥爷好自珍重。”
他兀自看看满卷天地的红花,忽有一朵落入怀中,他拈起来,想起了她的名字。
长河如玉带一般悠悠前行,此刻他已置身事外。
他死在丙午年九月初八夜。千秋万世数不尽黯然收场的王孙将相,他只是万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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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四月暮,槐树蜕尽一簇簇素白的琼花,沁出初夏爽利的凝翠,高高地探出重重红墙琉璃瓦外,远望去仿佛漆盒里栽植的盆景。
妙莲从庭花落尽的府院深处走来,一式宫女子打扮,着一件品蓝黑滚边布夹袍,外罩蜜合色对襟小褂,乌黑的发在头顶辫好,盘起最简单的两个抓髻,齐眉刘海剪得垂顺,拎一个木水桶,来到井边,将手里的帕子往衣襟上一掖,开始向下放绳,她吃劲地摇着辘轳,从宫井里打出一桶水来,提起正要回转,头顶槐树上一记闷响,散开一声鸟儿惊厥的叫,一只灰喜鹊骤然落进她的水桶里,惊得她把水桶扔在地上,水泼洒出来,溅得她罗襦尽湿,她忽而想发作,却四下寻不见人,惟有被弹弓射得晕头转向的鸟儿在歪倒的桶里,奋力扑扇浸湿的翅膀。
她不顾狼狈相,抓起喜鹊狠狠摔在地上,又忿忿拎起桶去打水。却听院门影壁后面有人说起话来。
“你这女子,竟然这般狠毒。”
她正欲还嘴,转身见两个少年一青一绿,自青石影壁后向她踱过来,天青府绸褂的那个手里执一支铁木柄软羊皮弹弓,背上还背着弓箭,端然自若全无奴才颦色。她不敢贸然造次,却也不肯服软,仍用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瞧着他们。
“一只受伤的雀儿,你不理会也罢了,反倒落井下石!”
她噘噘嘴,小声道,“是你把它打落了,还贼喊捉贼呢。”
青衣少年一副不受用的样子,一扬下巴道,“你叫什么,哪儿当差呢?”
她不做声了,后面的石绿马褂少年始终没有讲话,熠熠星眸中含着玩世不恭的笑意,此刻用皂靴碰碰摔在青石砖上的鸟,“嘿,死啦!”
“你,摔死爷的鸟,给我跪下!”男孩子一甩手,露出杏黄内褂的小边。
她心下一沉,想来这样的装扮与声势,必是北边兆祥所跑出来玩的小皇子无疑了,于是乖乖跪下,心下一急,泪水开始打转了。
“唉,要么别顶撞,要么别服软,你这样,可是从善从恶都不能够喽。”石绿马褂少年完全不似青褂那般虎着脸,嬉笑着打趣。
“我问你,叫什么名儿,哪儿当的差?”
“这还用得着问嘛,一定是茶膳房的呀。”石绿褂插嘴。
她只觉得心腹中万般委屈,却不敢流露出毫厘,道,“奴婢叫妙莲,是御茶房的丫头。”
恰恰茶房的管事太监从通向后罩房的角门出来,一看前院的情形,立马颠颠跑过来打恭,口中迭连喊着“九爷十爷”,连请安带谢罪,还辨不清本末,便劈头盖脸训起她来。
“下作小蹄子,你眼珠子粘鞋底上啦,早起才把茶筅扣翻了,骂你两句废物点心,这就长本事了,还学会开罪主子了,等回去不揭你三层皮下来。”
2、一
“孙公公为何如此动怒啊?”那声音从影壁后越过来,纯朗透彻如午夜扣的云板,那少年一色的银缎子长袍马褂,尖削的长脸,眉是削出剑锋的兽骨,天性的不羁在眉骨上桀骜地耸起,上面两丛锋芒难掩的草,却是精心修剪的痕迹,黑玉石的瞳隐在其下,恰如其分地掩藏了野心的波澜;鼻却有难得的驯顺天真,英挺方正地悬在中庭,两侧越出淡淡的法令纹,千般感慨,万分无辜,弥补了唇上一抹媚俗的薄粉——那永远讨巧的嘴角弧度,宛如挂着观音的二月春柳。
他再开口,对两少年说:“眼见你们两个进了茶膳房的院子,赶都赶不上呢。”
孙公公立转眉开眼笑道:“八阿哥,您也来啦,我说怎么一大早儿那蓝雀就在头顶上不住地叫,房檐上的琉璃瓦照着五彩光,昨夜里连廊下那只蜡嘴鹦鹉都下了蛋呢,敢情是有三位大贵人驾到。”
弹弓阿哥无心理会妙莲了,挑起眉毛道:“扯你娘的臊,鸟下蛋与我们何干!”
孙公公道:“哎呦我的十爷,平日里,只有我们这下贱衙门巴结爷们这样的金贵主子,就算没见着人,打您走过的道儿上一走,我们身上粘的香气也够闻半年的了。主子虽说恩德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