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哈咵吖嗦咯咦!”野人的声音既有威胁意,也有嘲笑意。
“痛苦皆虚幻。”
“哦,是吗?”野人说,拿起一根很粗的榛木枝,大步走过去。
《福特科学箴言报》的记者一个箭步跑向了自己的直升机。
众人走后,野人总算安静了一会儿。可是又有飞机好奇地绕着灯塔盘旋,他索性向最靠近的那架飞机射了一支箭,穿过了机舱铝制的地板,只听一声尖叫,那飞机以最高的加速度冲上高空。其他飞机见状后,便敬而远之,却仍在不远处盘旋。野人不再管他们(他把自己想象为处女玛萨琪的求婚者之一,虽被这些飞着的害虫们缠扰,却坚定如初、毫不动摇),只忙于开垦自己的园地。过了一会儿,这些害虫明显开始厌倦,陆续飞走了。于是,他头顶的天空,连续好几个小时都别无他物,要不是云雀飞叫,简直可以说是静谧无声。
天气炎热,喘气都困难。空中响了一声雷。他一整个上午都在忙着开垦,此刻,他躺在地板上,四肢摊开,歇息了。突然,列宁娜栩栩如生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她赤裸着,风姿如真,呼唤着他:“亲爱的!”又说:“抱紧我!”啊,她其实只穿着鞋袜,一身喷香。无耻的娼妓!可是,啊呀,啊呀,她的手臂缠绕在他脖子上,那挺拔的酥胸,还有那张诱人的嘴哟!“永生就停留在吾辈之双唇与双眸。”列宁娜……不,不,不,不!他突地站起来,半裸着冲出房间。屋外石南花丛边,有一片灰白色的杜松灌木丛,他猛地扑上去,拥抱的不是那丰盈的欲望之肉体,而是大片绿色的尖刺,它们锋利,从无数个点刺痛了他。他迫使自己去想念可怜的琳达:她身体僵硬,呼吸已无,握紧双手,眼里满是恐惧。啊,可怜的琳达,他曾发誓牢记你在心中。可是现在,他一心所想的,只是列宁娜——他可是曾经发誓彻底遗忘她的。尽管松针刺痛,他那抽搐的肉体却依然感到她的身体,那般的真实,难以回避。“亲爱的,亲爱的,……如果你也想要我,你怎么就不……”
门后钉子上本来挂着鞭子以备记者进来时触手可用。此时野人狂暴非常,便跑回房间,拿下鞭子,挥舞着,鞭鞭入肉。
“娼妓!娼妓!”每打自己一鞭,他就这般叫喊,仿佛他打的人是列宁娜(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疯狂地渴望鞭打列宁娜):雪白肉身、温暖胴体、芳香四溢、淫邪无耻。啊,他的鞭子尾随着她!“娼妓!”然后,在绝望中他叫道:“啊,琳达啊,原谅我吧。原谅我吧,上帝啊。我是一个坏人,我是邪恶的,我是……不,不,你这个娼妓,你这个娼妓!”
三百米以外,在树林中藏身的达尔文·波拿巴[3],这位感官电影公司的摄影大咖,全程记录了这一过程。他的耐心和技术终于得到回报。三天以来,他待在一颗假橡树的树干里。这三天的晚上,他则匍匐在石南花丛中,把麦克风藏在金雀花丛里,把电线埋在柔软的灰砂里。整整七十二个小时,极其不舒服,但现在伟大的时刻终于来临,不,是最伟大的时刻。当达尔文·波拿巴在仪器旁挪动时,他仍然有时间回顾,自从拍摄《大猩猩的婚床》这部全场号叫的著名的立体感官电影以来,这次拍摄确乎是他拍摄生涯中最伟大的时刻。“精彩绝伦!”他自言自语道,当野人开始他令人震惊的表演的时候。“精彩绝伦!”他小心翼翼地确保他的望远镜头摄像机紧跟着移动的目标,不时调整到更高的分辨倍数,展现那张疯狂的、变形的脸的特写(令人五体投地)。然后是半分钟慢镜头(妙极了的喜剧效果,他敢担保)。同时,凝神静听那一声声鞭打、呻吟、狂野的词句,这些声音都被记录在电影的录音带里,他还试了试略微放大声音的效果(是的,这样好多了)。在间歇的平静中,他很高兴可以听到一只云雀清利的歌声。他很希望野人转过身来,这样他能给他背上的血印子做个特写,结果这野人极其配合,几乎立刻就转过了身(他的运气真是好极了),他于是做了极其出色的一个特写。
当一切记录完毕,他告诉自己:“很好,完美无缺!”他抹一抹脸,再次自言自语:“完美无缺啊!”一旦在制片室加上感官电影特效,这将会是一场完美的电影,他想,可以媲美《抹香鲸的情爱一生》了,主福特啊,那可真是了不起啊!
十二天后,《萨利郡的野人》放映了,在整个西欧第一流的感官电影院里,人们可以看到、听到、触摸到野人的生活。
达尔文·波拿巴的电影立刻产生了轰动效应,电影首映之后的第二天下午,约翰那田园般的孤独又被打破了,成群的直升机在他的住处上空飞个不停。当时他正在园地里挖土,其实也是在做着思想上的深挖,努力提炼他的思想的精华。死亡——他踩着铁锹,一铲,一铲,又一铲。“我辈之过去,不过是回光,照耀着愚笨之人走向尘埃与死亡。[4]”仿佛一声雷霆,很有说服力,响彻那词语。他又扬起了一铲土。可是琳达为何死亡?为何任由她慢慢变得似人非人,直到……他打了一个寒战。“不过一具腐尸,神竟来亲吻。[5]”他踩下铁锹,狠狠踩进坚硬的土地。“仿佛苍蝇在嬉戏的孩童之手,吾辈也任凭神灵之玩弄,神灵杀死吾辈,只当是游戏。[6]”又一声雷霆。词语宣示其自性为真,某种程度上比真理更真。就是那个格劳斯特[7],曾经称呼神灵们为“永恒温柔”。此外,“你最好的休息乃是睡眠,故此你时常召请;却又恐惧于你的死亡,虽然死亡是永恒的睡眠。[8]”是的,死亡不过是睡眠罢了。睡眠,“还能做梦呢。[9]”铁锹碰到了一个石头,他弯腰捡起。“但在死亡的长眠中,又有什么可以去梦想呢?[10]”
头顶的嗡嗡声渐渐变作咆哮,突然,他发现自己身处阴影之中,有什么东西遮蔽了阳光。他吓了一跳,从挖土与思考中停下来,抬头一看,所见景象令他眼花缭乱。一面,他的思绪仍然游荡在另一个“比真理更真”的世界里,仍然聚焦于无限宽广的死亡与神性;一面,他抬头看到就在他头上面,麇集着盘旋的飞机。它们来如蝗虫,悬停自若,或直接降到石南花丛上。从这些庞大的蚱蜢的肚子里,身着白色纤维胶法兰绒衣服的男人们走了出来,还有那些女人们,因为天热,她们穿着醋酸盐仿绸的宽长裤,或者是仿天鹅绒短裤、拉链半开的无袖单衫。他们是一男一女为一组。几分钟内,就聚集了几打这样的男男女女,他们围着灯塔站成一个大圆圈,望着、笑着,照相机咔咔直响,一边扔着花生(像是喂猿猴)、成包的性激素口香糖、泛腺质奶油小饼。每一分每一秒,他们的人数都在增加,目下,整个“猪背”地区的交通可说是川流不息。仿佛噩梦般,人数变成成百上千。
野人后退寻求遮护,但是退路已无,他摆出困兽犹斗的姿态,背靠灯塔的墙壁,以无言的恐惧直面人群,仿佛一个陷入疯狂的人。
突然,一包口香糖准确击中他的面颊,使他从恍惚中苏醒,立刻意识到身处何等境界。他是何等的震惊与痛苦,现在他完全清醒了,清醒而暴怒。
“滚开!”他吼叫道。
这猿猴居然说话了。众人大笑起来,鼓起了掌。“好一个老野人!好哇!好哇!”在一片嘈杂中他听见叫声:“鞭子,鞭子,鞭子!”
受此提醒,他从门后抽出了鞭子,对着那些折磨他的人摇晃。
却只是赢得一阵讽刺性的掌声和叫喊。
他朝众人走近,做出威吓之势。一个妇人吓得叫了起来。直接受到威胁的人群,队列不稳了,但最后还是定下来,站稳了脚跟。意识到自己人占据压倒性的力量优势,围观的人群有了勇气,这可是野人不曾想到的。他后退了数步,停住了,看看四周。
“你们为什么不能离我远点?”在他愤怒的声音中却有着悲哀。
“何不吃点镁盐杏仁呢!”那最靠近野人攻击范围的男人说。他拿出一包来。“那可是非常好的东西,你知道的,”他加了一句,脸上的笑容甚是紧张,却是息事宁人的态度,“镁盐可以让人永葆青春。”
野人对他的建议置之不理。“你们想要我的什么?”他问道,从一个个咧嘴而笑的脸上望过去,“你们想要我的什么?”
“鞭子,”有成百的声音杂乱地说,“耍耍那套鞭子的把戏!我们要看鞭子把戏!”
慢慢声音汇合了,缓慢然而沉重的节奏:“我们——要——鞭子,”背后那群人叫道,“我们——要——鞭子。”
其他人立刻呼应了这叫唤,他们重复着这句话,鹦鹉学舌般,一遍又一遍,声量不断增高,直到喊了第七或第八遍,此时灯塔旁已无别的声音。“我们——要——鞭子。”
他们一起喊叫,因这响亮的声音而沉醉。这种同一性,这种节奏上产生的赎罪的共鸣感,使他们似乎可以持续叫上几个小时,几乎可以永不停歇地叫下去。但是在喊到第二十五遍时,这整齐的节奏突然被打断了。穿过“猪背”又飞来一架直升机,在人群头顶停住,最后在人群和灯塔之间的开阔地降落,离着野人就几码之远。螺旋桨的轰鸣暂时盖住了人群的吼叫。但当直升机着陆,关闭发动机后,那洪亮、固执的单调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们——要——鞭子;我们——要——鞭子。”直升机的舱门打开,有人走了出来,起先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皮肤白皙、脸色红润;然后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绿色的仿天鹅绒短裤、白色衬衫,戴了一顶轻便的鸭舌帽。
看到这个年轻的女人,野人惊住了,他退缩着,脸色变得苍白。
那年轻的女人站着,朝着他笑,那是一个拿捏不定的、恳求的、几乎有点可怜的笑容。时间一秒秒过去了。她的嘴唇嚅动,要说什么,但她的声音却被人群重复单句那响亮的声音淹没。“我们——要——鞭子!我们——要——鞭子!”
年轻的女人双手捂住左肋,在她那鲜桃一样明亮、布娃娃一样精致的脸庞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与她的脸不协调的表情,那是一种渴慕,是一种折磨。她那双蓝色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大了,更明亮了。突然,两行泪水沿着面颊滚落。她再次说话,却无人听见,然后,她迅速地、充满激情地伸出双臂,朝向野人,她向他走过去。
“我们——要——鞭子!我们——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