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来猜猜,你是哲学系的或是历史系的研究生?
未央央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了,我是来退学的。
李烈忽然意兴阑珊,但他面对未央央忽然萧瑟的神情并没有问为什么,尽管他那时很想知道这个原因,但他不想也不能轻易就触碰别人的人生,何况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至少那时他以为她只是一个过客,他还是觉得未央央并不像她表面上那么中正平和,她与他一样有着不得不为的苦衷,换句话说,这世界上只有一种人,就是普通人。而人,生来就有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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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照片许多年后依然挂在星空微电子最大的办公室——技术部的墙上,它跟随着星空微电子的不断搬迁,并见证了星空微电子的所有风雨冷暖,包括技术部里的温度面积变化以及人事变迁。当后来这间屋子始终如春天般温暖时,它与照片上的四个男人总能回想起照片上林谦那摆出V型手势的手指在1999年的冬天里曾经出现过怎么样的冻疮。
照片上的四个人依次是李烈、艾金、林谦与杨林。中国星空微电子有限公司的四个创始人。
1999年10月1日,细雨过后的天空依然阴霾,八达岭上凉风习习,站在镜头前时,除李烈外的三个人都对未来怀着美好的希望分别做着成功进取的手势或姿势。但那天的李烈却始终心事重重,他的悲观在决定回国的那时纷至沓来,所以,在那个时候,他在三人的意气风发中惟独双眉紧锁抱肩沉思。事过境迁后再看,李烈的担忧果不其然。
一切都要回到还不知未来的过去。
美好的世纪之交伴随着李烈的焦头烂额来了。他经历了骑虎难下的痛苦,原本以为自己与其他三个人身上的海归光环可以狐假虎威一阵子,但是岌岌可危的资金与人才双重压力很快便折磨得他们彻底崩溃。用李烈跟艾金的话说,他被北京的风榨干了汁,就快干巴成导火索。
艾金总会拍拍他的肩膀,用他那特有的深沉到家的语调说,你是超人!林谦总会补充一句,天无绝人之路!然后,杨林再补充一句: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丰田车。
李烈便会苦笑着唱道:不怕拼命怕平凡!
他在这一年里喜欢上了“江湖”这个词,喜欢上了黄沾的歌词。他时时在少得可怜的睡眠时间里被同一个噩梦惊醒,他与他的星空微电子还有他的“中国创造工程”这三胞胎“胎死腹中”。这种忧心始终折磨着他,他几乎花光了由美国带回来的三百万美金,可是他的中国创造计划其实才刚刚开始。
那个美好的“中国创造”工程的总设计师最近总是落魄惶惶如丧家之犬,但还是龇着牙释放最后的兽性,他努力地振作精神意气风发得如同已经站在了阿里巴巴的宝藏门前,只是可惜的是,他不知道这个咒语到底是芝麻开门还是般若波罗密,或者两者都不是。
他来到T大为的是筹备无线电专业人才中心的事情,他是做芯片设计研发的,刚刚回国创办的星空微电子公司需要人材,需要软件、硬件、音频、视频、算法、架构各方面的工程师。同时,中国的这个领域将需要大批的人才,那么他想这就要从基础上就把中国最好的精英留在中国深造。所以他来拜访T大的校长,希望他可以帮助他实现他的想法。但是,不巧的是校长先生第一次不在,他扑了个空,第二次见着面了,扯着一张红光满面的脸既欢迎李烈的想法又苦诉难为无米之炊,最后说是开个会商议,就把李烈打发了。第三次也就这一次,他又扑了个空,。这不能责怪李烈的误撞,只能说这位校长大人实在是忙,接电话的永远是秘书,而且,那秘书没有体会到领导的随机应变便将消息传给了李烈。尽管结果不尽如人意,李烈还是笑着极其谦卑地对这位秘书大人说,下次我会比这更快的。
这位秘书大人有几分自责,他有一个即将踏上美利坚的孩子,所以,他对来自美国的海归名校博士李烈充满了善意,提供了很多信息帮助,这一点让处处碰壁的李烈极其感激。
就在李烈心事重重地匆匆走过荷塘边时,命运不厌其烦地导演了这一套把戏,他站在这头,而未央央站在那头,他们同时盯着已经枯竭的荷塘想自己的心事,当他们发现彼此时,又很快地跳离了视线。而此时,李烈忽然发现自己被硌到了脚,于是,他纳闷地看着这个竹节状的东西,恍惚间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将周文王演绎八卦的爻筒踢了出来,但是,六枚铜钱落地后,清楚地写着“乾隆通宝”。
有汽车由身后辗轧而过,那种属于现代的气味让李烈顿时又回到了现实。
这对李烈来说是种讽刺,因为他在睡梦中只有三件事,第一件是钱,第二件是人才,第三件是天枢一号,想得最多的还是钱,就在他像一个穷途末路的人横冲直撞的时候,几枚铜钱的突然出现就像是一种提醒,他在精神世界的无比高贵过后,觉得自己在缩小,小到钻进了六枚孔方兄正咧着的四方大口。
他太需要钱了,不是小钱,是大钱,是上亿的资金,那枚小小的数字多媒体芯片天枢一号就会在几个月后呱呱坠地,那么,中关村就真的成了中国硅谷,中国的微电子产业也将开始新的纪元,这是一件千秋功业的大事,这是一件由他来完成的大事,这种幻想让他的眼前顿时闪过金元宝的万丈光芒。
一片落叶不识时务地落在李烈的头顶,他醒了过来,拂了拂,叶子便落在了他的脚下,将几枚铜钱也顺势盖了去。李烈蹲下身去,刚掀起落叶。恰在这时未央央循迹而至出现在他面前,她看着地上出现的卦象说:万事开头难!
嗨,你叫什么?李烈在她转身离开后问。
未央央扭头灿然一笑,很迷人,她的睫毛遮覆得目光迷蒙不明。
你不说我就叫你孔方小姐!
随便你!未央央果然就走了,脚步轻快如南迁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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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烈由美国硅谷回到中国硅谷整整一年,他还没有完全适应中国的生活,甚至还没有完全适应最基本的北京的风沙与干燥。当然,他最不适应的是他那张财务报表上越来越少的数字,他在资本运营上习惯了加法,不习惯减法。但他最适应的就是他终于可以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了,他从不像其他海归那样在说话的时候夹杂着英文,好主意不说好主意而是说Good idea或是团队不说团队而说Team,或是钱不说钱,而是Money,有时候甚至管钱不叫钱,而是资金或资本甚至国际资本,筹钱不说筹钱,非要说资本积累,花钱不说花钱,非要说是资本运作。他也不像许多被西化的中国人那样有耸耸肩摊开手的习惯,他甚至不喜欢嚼口香糖,不喜欢吃西式快餐。他是个根红苗正的中国人,他热爱这个国家,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回来。
站在T大的大门前时,李烈忍不住地回望了一眼,他一直在怀疑自己到这个地方来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把摊子过早地铺大,这个人才中心的计划是不是成立得过早,投入得是否不当。形象地说,当一个孩子养得尚且艰难的时候,又拉来一个孩子是不是意味着双双殒命。这个想法一经浮现,李烈的鸡皮疙瘩瞬时掉了一地。
这不是个好的季节,一切都行将消亡。他竟然有这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今天第二次对自己产生怀疑。
一辆亮灰的法拉利跑车飞驰而过,卷起的尘土让李烈的眼前泛起一片朦胧。他想,有的人总是在享受改革开放的美好果实。而他则是在应该享受的时候再次将自己划入无产阶级的行列,投身中国的电子革命中,且是先驱者。
先驱者总是要付出代价,总是要流血和牺牲的。这不应该是谎言或是借口,他已经感觉到了流血的痛苦和牺牲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