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惊讶。现在报业都是被指挥的,时评要么是场面话要么干脆就不做,三川既然连新闻的含金量都要保证,不可能把放水的时评放上来。而主编迟焰,那个人看上去完全捉摸不透……他写的时评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连忙看下去。
这一期是针对前面一个“市民投诉多家高档餐饮企业存在管理、质量漏洞”的专题的评论,不长,六七百字,很快就看完了。
以邵谊的标准来看,迟焰的评论写得很不错。思路清楚,用词精到,对评论的深度和程度把握得都恰到好处。而且,他显然非常聪明。从市民的投诉入手,逐条分析,影射这些企业背后有权势的支持,另外结合了其他市民爆料,稍提了以餐饮为幌子进行非法交易的其他案例,点到即止,又让人不得不有其他的想法。
邵谊合上报纸,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这个擦边球打得非常漂亮,点到即止。但对敏感的上层来说,不得不算是一种对权威的挑战。新闻机构被辖制人尽皆知,这样的报道,一定会引起震怒,继而被施加压力。换做其他报纸,怕是根本没有勇气刊登出来。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迟焰居然有这样的胆色。
他不禁对这个面瘫有了新的认识。
而迟焰的背后,是宋兆言。
宋兆言的父亲相当有权势早已是业界公开的,虽然妻子去世,但同样背景深厚的岳父一直支持着他,在N市,他想做的事应该没有做不到的。而他本身地位敏感,是最需要把这些事情从自己身上摘出去的,肯把自己的力量用在支持迟焰公开挖掘□上,不得不说以邵谊的角度来看,非常令人费解。
当初他毕业之后没有选择进新闻机构,正是被其中各种复杂关系所累,见多了消极怠工任人摆布,逐渐就失去了当时的热情。进了菠萝周刊之后,也根本没看过任何报纸,信息来源固定在网络上几个门户网站和论坛上。
他心中有些沉睡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夜幕降临,邵谊趴在床上,沉沉睡去。
铜楼街坊最热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加上下雨,很多小摊早早就收摊回家了,铜楼前街笼罩在雨里,别有一种烟雨江南的风味。
一辆黑色的奥迪A5悄无声息地开到前街中端的位置,停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旁,暴雨冲刷着车前玻璃,把驾驶座上的人映衬得模模糊糊。
他把车窗玻璃摇下来一条极小的缝隙,缓缓点起一根烟,却不抽,眼睛盯着手机上的时间。
十二点,一个裹着帽衫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谨慎地边走边看,确定安全之后,悄悄接近奥迪副驾驶的位置,拉开门坐了进去。
“迟主编,我来了。”
迟焰依然是一副冰冷的表情,眼睛也不看对方,沉声说道:“下次换个地方接头吧,我被人看到了。”
“谁?”张鹏警觉地坐直了身体。
“是无关的人,但还是小心些为好。”迟焰把一口没抽的焰掐灭,扔出窗外,不偏不倚落在了不远处的一个垃圾箱里,“我会确定新的接头地点,下周一早上8点十分,你下楼开邮箱,我把地址夹在报纸里。”
张鹏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京都酒店楼上的赌场,捅出去了没?”
“消息上报了,我在评论里也稍微点了点,上面就算不查,也会给他们提个醒。”迟焰说完,便紧紧盯着前方的雨幕,薄唇紧紧抿着。
他不说话的时候,真的就像一座没有表情的雕塑,张鹏做了他三年的线人,还从未见他笑过一次,虽然他比自己年轻,但他周身散发出的极端压迫的气场,让近身的人无端就生出了几分敬畏。
“那赌场太缺德了,普通人进去赌,不输得脱裤子都出不来,赌场后面藏着的都是下流交易,低价圈地,洗钱,搞违禁品输出,什么害人的坏水都是从那儿流出来的。那些人真该下地狱。”张鹏咬牙,愤愤地说道。
迟焰不置可否,只问他:“你注意安全。最近消息爆得频繁了点儿,上边可能有警觉。”
“我知道。不过我给书记开了十几年的车,他很信任我。而且我们这些人,进出打电话还有网络什么的都有监控,他们放心得很。反而迟主编,你在明处做报道,比我更危险。”张鹏关切地看着迟焰。
“我这边有宋总,没事。让你背叛这么多年的上级,真是……”
“上级又如何?我闺女当年被那个禽兽害了,上级看是高官的儿子,屁都不敢放。要不是你和宋总四处帮我伸冤找路子,我那闺女早自杀了一万遍。”张鹏愤愤地说,“打着为国为民的幌子,做些猪狗不如的事情。要我说真正正义的一边,还是得你们。”
迟焰轻咳了一声,张鹏立刻识相地住了嘴。
“快回去吧,时间不早了。别惹人怀疑。记住下周一。”迟焰说着,伸手拿过一包抽纸丢给他。
张鹏从未受过这种待遇,一时间受宠若惊,捧着抽纸,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迟……迟主编,我身上没湿多少,回家换个衣服就行,不碍事……”
迟焰愣了愣,继而皱眉说道:“下车的时候把我座椅擦擦。”
张鹏目瞪口呆:“……好。”
他确定四周安全之后,利索地下了车,三两下擦干了座椅上的水,看了看马路两边,接着,快速而又谨慎地消失在了巷子口。
A5重新发动,不过这一次,迟焰开得很慢。他缓缓地观察着道路的两侧,心中暗想:那小子是在哪儿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