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转眼之间,欧阳老人的身影又映入眼,齐茵芳心方自大喜,忽见还有一个人与他一道走来。
她定睛望去,但见那人身穿长衫,相貌清瞿,虽是两鬓星霜,但仍然极为儒雅潇洒。看上去大概是四五十岁之间,步态飘逸。
他和欧阳老人并肩而行,气度尊严,任人直觉地感到他与欧阳元章乃是同一阶级身份的人物。
当世之内,能与欧阳老人并列的,自然只有孤云山民徐斯了,齐茵虽然未见过他,但已经可以确定是他。
丙然欧阳老人介绍道:“孩子,过来见见你师父的好友徐斯兄,你当然听过他的名字了。”
齐茵唤了一声“徐伯伯”,眼中闪出惊异之色,但觉这位徐伯伯果然俊雅动人,迥异凡俗。
自然欧阳老人那种恢宏威猛的气概,亦是世间少有,使人大为倾折,因此齐茵已明白了师父昔年为何芳心撩乱,竟然无法选择了。
徐斯嗟叹一声,道:“你师父既然至今尚不开关,无疑业已坐化,唉!一念及此,不禁五内摧裂,肠断心碎,悲难自抑。”
他说到这里,双目中已隐隐泛现泪光。
齐茵万万料不到此老如此率情任性,这么大的一把年纪,要掉泪就真的掉,一点也不避人,顿时体会到他的一段深情,直是可比高山大海,不由得也陪他垂泪。
徐斯仰首悲吟,声调凄越苍凉。
齐茵侧耳听去,只听他吟道:“陂塘春水碧于油,树树垂杨隐昼楼;楼上玉人春睡足,一红白正梳头。”
齐茵顿时明白这一首七绝,定是他少年之作,其时春风碧水,垂杨画楼,风光正冷无限。而楼上有玉人春眠晏起,在一红日之下梳头整妆。
此是何等温馨光景,绮妮情怀,追忆之余,宁不神伤悲切?
但听悲吟之声又起,道:“柳梢枝上晓风柔,梦醒雕拦语未休;莫向碧纱窗畔唤,美人犹是未梳头。”
这一首仍然追忆昔年情事,幽怀深情,难以相忘。
欧阳老人也低眉而听,流露出无限的凄凉怅惘之情。
徐斯继续仰首悲吟道:“六宫花老泪胭脂,点点残红坠晚枝。自是东风无着处,本来西于有归时。锦帆自落青帘舫,玉管阑珊白宁词,双桨绿波留不住,半塘烟柳雨如丝。”
此诗分明是昔年邵玉华曾经到太湖仙人浦访徐斯,别去之时,徐斯有感而作。暗喻如果不是东风无着处,则西于本应有归来之时。终于双桨难留,空余满塘烟柳,细雨如丝。
齐茵听得分明,不觉泪下。
欧阳老人竟也摇头长叹,想必心中也有“自是东风无着处,本来西子有归时”的感触。
徐斯根本不管别人,一迳放歌悲吟,又道:“春心忽忽在花先,盼到花时倍惘然。一夜梨云空有梦,二分明月已如烟。传来芳讯知何日?别后婵娟近一年。愁绝西溪三百树,冷香飞不到窗前。”
这一首七律,虽然是咏梅之作,但伤心人别有怀抱,寄托极深。吟来如孤猿哀啸,暗蕴断肠之声。
齐茵在心中回味“传来芳讯知何日,别后婵娟近一年”之句,不由得想起已分手了年余的薛陵,顿时更泣不成声,连她自家也不知道这刻是为谁悲啼了。
徐斯的吟声至此停歇了片刻,但仍然凝眸向天,眉宇含悲。一望而知,他乃是在构思新作,以遣悲怀。
只片刻间,他又延颈吟道:“十年不作白门游,忽把孤帆卸石头,闻说旧人都不在,春风愁上十三楼。”
他紧接着还吟诵不辍,但齐茵这时已悲感过度,只隐隐约约的听到其中一些佳句,如“劝君莫结同心结,一结同心解不开。”“每从梦里说相思,梦好翻嫌入梦迟。”“今生未偿团圆乐,那有来生未了因?”“死别几时会想到,岁朝无路复归来。”等等。
人生之苦,自然无过于生离死别,而在这一间屋子里的三个人,生离死别之悲,竟是兼而有之。
谁也不知徐斯的悲吟何时才停止的,三个人都痴痴的陷入前尘旧梦之中,满怀悲恨,直是难以形容。
欧阳老人突然大声道:“徐斯,玉华既逝,咱们之间,也不用多说了。”
徐斯点头道:“那是当然如此的啦,唉!早知泡影须臾事,恩怨何必抵死分?回想起来,我们宁非太痴了么?”
欧阳老人道:“我当真要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