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说法是否太过简单,以至于无法带来实际意义?它没有区分对与错,没有约束义务,没有提倡牺牲,也没有要求当前的哲学价值进行改变。在土地利用方面,它只是对开明的利己主义进行鼓励。那么这种教育会带给我们什么呢?也许下面的例子能给我们一些启示。
一九三〇年时,除了那些对于生态漠不关心的人,大家都知道威斯康星州西南部正面临着严重的水土流失。一九三三年,社会大众告诉农民,如果他们愿意连续五年采取补救措施,那么地方资源维护队会在这个过程中给予他们帮助,而且会提供机械和工具。这个建议得到了大部分农民的赞同。然而五年期满后,除了那些能立刻获得明显受益的措施,大部分措施都被人们抛弃了。
这提醒了我们,如果让农民自己制定措施,那么恐怕执行起来会更加容易。因此,在一九三七年,威斯康星州议会通过了《土壤保护区法令》。法令的内容在向农人传达这样的信息:“如果你们可以自觉地制定土地使用规则,那么社会大众将会为你们提供免费的技术支持,向你们廉价出租机械。每个郡都可以根据实际制定规则,而且这些规则都有法律效力。”《法令》颁布后,几乎所有的郡都立刻采取行动,准备接受大众的帮助。然而十年过去了,任何规则都没有被订立。在有些方面,我们取得了很大进步,比如带状耕作、牧场更新、在土壤上撒石灰,等等。可是牛羊依然在林中吃草,没有人将林地围起来;犁和牛依然在陡峭的山坡上耕耘,没有人制止它们;总之,农民只选择能带来直接经济利益的措施,对于那些能够造福集体,却没有明显经济利益的措施,他们并不关心。
为什么没有人制定相关的规则?有人回答说,因为群体并没有自觉遵守规则的意识,必须用教育改变这种局面。可是现行的教育受到利己主义的束缚,并不关心人对土地的责任和义务。因此造成了这种局面:教育在不断增加,土壤却在不断减少,茂密的丛林也在减少,而洪涝灾害却依然很频繁。
令人疑惑之处还在于:当改造道路、学校、教会和棒球队时,大家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对自己有利;可是在改善水土流失、保护优美多样的农村地貌的时候,大家却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更没有展开深刻的讨论。如今的土地伦理规范类似于一百年前的社会伦理规范,其主导都是经济上的利己主义。
总而言之,我们希望农民可以为拯救土地做出贡献,对他们来说,很多事情是举手之劳,而且他们能做的也只有那些。如果一个农夫砍倒了山坡上大部分的树,将牛赶到空地上吃草,任由山坡上的泥土被雨水带走,只要他在别的地方表现得当,那么依然会得到人们的尊重。如果他在自己的地里撒石灰,改进耕作方法,那么他依然可以领取关于土壤保护的所有津贴和特别待遇。这里原本是一个美丽的地区,可是由于运作不合理,后果被破坏了。究其原因,是我们太过胆小,而且急于求成,没有向农民解释清楚他们所承担义务的重要性。如果缺乏道德良知,那么义务就不会被执行。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将社会良知推广到土地保护方面。
只有我们改变体制观念、信仰程度、个人爱好等方面,从内在开始改变,才能促使伦理规范的变化。当前,自然资源的保护并没有涉及这些方面,这是比较明显的事情,原因就在于,自然资源保护尚未进入哲学和宗教的视野。我们试图将自然资源保护工作变得简单,却没想到弄巧成拙,让这些工作变得更加复杂、微不足道。
土地伦理的替代品
当历史需要面包,而我们却给了它一块石头时,我们总是想尽招数解释这两者之间是多么的相似。接下来,我会为大家介绍一些“石头”,它们取代了土地伦理这块面包。
当自然资源保护的基础建立在经济目的之上时,会随之产生一个必然的缺点,那就是该系统中的多数成员没有经济价值。野花和燕雀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威斯康星州有超过两万两千种本土动植物,然而其中是否有百分之五可以当作肥料、食物或提供其他经济用途?对此我们持怀疑态度。但无论如何,它们都是整个生物群落的成员。在我看来,生物群落要保持稳定,就必须先保持完整,而这就是那些动植物存在的理由之一。
当这些不具备经济价值的动植物濒临灭绝的危险,而且恰好我们对它们情有独钟,那么我们便会寻找各种借口,为它们制造一些经济价值。二十世纪初,燕雀差点儿灭绝,于是鸟类学家立刻开始抢救它们,并且为它们编造了一些重要性缘由,尽管这些理由并不靠谱。他们说,如果失去了鸟类,昆虫就会过度繁衍,最终摧毁我们的生存家园。而且为了让理由有说服力,还要给它添加经济性。
如今,我们读到这些借口,心中总会感觉痛楚。虽然我们依然没有建立土地伦理道德,但是我们开始承认鸟类生存的权利。虽然这种鸟未必有经济价值。
在肉食性哺乳动物、猛禽和以鱼为食物的鸟类中,也有类似的情况发生。生物学家曾经声称,这些动物杀死小动物,客观上促进了猎物的健康;这些动物控制了啮齿动物的数量,对农夫有所帮助;或者说它们只捕食“没有价值”的动物。为了使这些理由站得住脚,必须让它们具有经济性。直到最近几年,我们才看到了比较客观的论证。人们认可了掠食动物作为生物群落一员的存在,认为不能为了某种或真或假的好处猎杀它们。然而不幸的是,这种进步的观点还只存在于人们的嘴边。在野外,人们依然尽情地朝着动物开枪。举例来说,国会、自然资源保护署以及许多州议会都支持杀狼的行动,狼群濒临灭绝。
有的树木生长速度缓慢,有的树木作为木材缺乏经济价值,所以那些只关心经济利益的林务官把它们从树林中消灭了。北美崖柏、美加落叶松、刺柏、山毛榉和铁杉都遭遇了这种不幸的命运。从生态学的角度来看,欧洲的林业发展居于领先地位。很多树木尽管没有商品价值,但它们作为森林群落的一员被认可,因此得到了生存空间。而且,欧洲人发现森林中的很多树种和动植物之间有密切的联系,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时,不仅某个物种或种群缺乏经济价值,整个生物群落都会出现这种情况,比如沼泽、泥沼、沙丘和沙漠。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时,我们会将它们改造成保护地、公园或者纪念场所,并且将保护工作交给政府。但困难在于:这些地区通常分散在经济价值较高的私有土地上,政府无法控制这些地区,也无法将其全部买下。于是,我们只能坐由更大的地区将它们吞噬。如果那些私有土地的主人具有生态学眼光,那么他会主动保护这些地区,并且为它们感到骄傲,因为它们让自己的农场和社区变得多姿多彩。
在有些情况下,我们认为那些地区经济利益非常低下的看法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可是人们了解到这一点,总是在失去了它们之后。眼前就有一个这样的例子:人们曾经排干了巨稻鼠栖居沼泽的水,现在却又争先恐后地往里注水。
美国的自然资源保护呈现出一个明显的特点:凡是私有土地拥有者没有做好的工作,都交给政府来完成。于是,无论在林业、牧场、土壤、集水区管理之中,还是在公园、野地保护、渔业管理、候鸟管理等领域,政府所有、政府运作、政府津贴等随处可见,而且还在不断扩展。政府担当的角色是合理的,有时甚至是必需的。我很赞同这种做法,并且将大半生的时光投入到了这种工作之中。但一个现实的问题是:政府工作的重要性是什么?政府能够承受所有因此产生的开支吗?政府的保护工作是否会和乳齿象一样,因为体积过于庞大反而活动不便?假如我们找到了问题的答案,那么想必就是土地伦理道德或者其他力量,总之它们可以将更多的责任交由私有土地所有者。
产业用地的所有者们,特别是木材商和畜牧业者,常常抱怨他们的土地受到了政府的管制。如果他们愿意主动承担自然资源保护的工作,这种抱怨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但大多数人并不愿意这么做。
当前,当私有土地拥有者被要求为了群众利益做一些事,而那些事恰好又没有经济利益,他们只会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假如这么做需要消耗他的金钱,那么他的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但如果这么做只需要他浪费一点儿时间,或者表现得更大度一些,那么他们至少应该考虑一下再做回答。
近几年来,土地津贴的花费增长惊人,主要是用于政府自己的机构进行保护教育,比如土地部门、农学院和推广服务机构,等等。然而根据我的了解,这些机构并没有将土地保护作为一种伦理道德教育人们。
总而言之,一个自然资源保护系统如果只以利己为目的,那么它是不平衡的,必然没有希望。这些系统往往会忽略土地群体中的很多没有商业价值的组成分子,甚至将它们消灭,尽管它们在健全体系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也许在这种系统看来,生物时钟只要有经济性零件就能用运转,非经济性零件没有存在的必要。这种系统将大量复杂的工作扔给了政府,使得政府应接不暇。
目前,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私有土地拥有者建立土地伦理的觉悟,并自觉承担责任。
土地金字塔
如果想要为补救和指引土地与经济关系建立一种道德规范,那么必须有一个前提:梳理将土地看作生物机制的观念。只有当我们看见、感觉、了解、喜爱或者信任某个事物时,我们的心中才会激发出伦理感。
在自然资源保护教育中,经常提及“自然的平衡”这个概念。但这个概念并没有准确地表达我们在土地机制方面拥有的知识,原因太过冗长,在此我就不再赘述。“生物金字塔”这个概念则要贴切得多。首先,我将土地机制描绘成金字塔的模样,并且从土地的使用方面对此进行解析。
植物吸收转化太阳的能量,之后,这些能量在生物群落中不断流转,我们可以将这个生物群落用一个多层的金字塔形象描述。金字塔的最底层是土壤,土壤上层是植物层、植物层上面为昆虫层、昆虫层上面为鸟类和啮齿动物层,这样经过了许多动物层之后,到达了金字塔的顶层,那里是大型肉食动物。
每个层级中的物种具有相似性,但这并不表现在来源、外形相似,而是表现在食物相似。在金字塔中,每一层都从它的下层获取食物,并且为自己的上一层提供食物;随着金字塔层级的提高,动物的数量就会越来越少。每一只食肉动物有数百只动物可以食用,而这些动物又可以把数千只下层动物作为食物,而后者可以将成千上万的昆虫作为食物,而昆虫则可以食用不计其数的植物。在这个金字塔中,从顶层到底层存在着有规律的数目差异。人类处于中间层,和那些既吃肉又吃植物的熊、浣熊、松鼠一样。
这条生物之间相互依存、相互服务的路线,被叫作食物链。曾经,土壤—橡树—鹿—印第安人是一条常见的食物链,现在基本被土壤—玉米—牛—农夫的食物链所代替。包括人类自己在内,每个物种都是食物链的一个环节。鹿不仅吃橡树,也吃起其他许多种植物;牛不仅吃玉米,也吃其他许多种食物。所以这两者在许多条食物链中都担任着一环。金字塔是由无数的食物链组成的,无比复杂,似乎缺乏秩序。然而整个系统非常稳定,说明这是一个高度组织化的体系。它的各个部分既合作又竞争,共同维持着系统的稳定运转。
最初,生命的金字塔很矮而且很粗,食物链短小简单。随着生物的进化,金字塔不断增高,食物链也逐渐变长。为金字塔增加高度和复杂度的数千种物种中,也包括了人类。科学的发展为我们带来了困惑,但至少有一点我们是肯定的:生物群系的复杂化和多样化,根源于生物的进化。
所以,土地不仅是单纯的土壤,也是一个能量的源泉。这种能量从土壤流出、流经植物、动物,最终流回土地,不停地循环。食物链不断向前传输能量,死亡和腐败将能量送回土壤。这个循环是开放的,有些能量因为腐败而减少,有些能量却不断增加,还有的能量被贮存在泥土、泥炭和森林中。数亿年来这个循环连续不断循环着。一般来说,虽然能量会在雨水冲刷的过程中出现丢失,但数量并不大,而且岩石的腐朽会弥补这种能量损失。那些流失的能量被带入了大海,经历了漫长的地质演变后,重新形成新的土地和新的生命金字塔。
能量循环流动的速度和特质与动植物群落结构的复杂性有关,如同树液的流动与树木细胞组织的复杂程度有关。假如结构过于简单,一般的循环也许就不会存在。结构指的是组成金字塔的各个物种的数目、种类和作用。土地的复杂结构和以土地为能量中心的循环的相互依赖,是土地的基本属性之一。
当循环路线的其中一个部分发生变化,其他相关的部分必须进行调整适应。变化对于能量流动的影响并非一定是负面的;进化的本身就是不断变化,经久而漫长,最终让循环路线延长。不过,进化上的变化通常是局部的,而且进程相当缓慢;只有当人类发明了诸多工具后,这种改变才会变得猛烈而迅速。
植物群和动物群的组成发生了改变。金字塔的顶端,如今已不是大型的掠食动物;食物链变短了,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驯化的外来物种取代原来野生物种,野生物种被迫寻找新的生存地。在这种世界范围内的动植物交汇中,有的物种在别处变成了有害生物,有的物种则灭绝了。这种结局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而且也不是人们愿意看到的。它们代表了整个结构中神秘莫测的重新调整。农业科学实质上是一场新害虫的出现以及同新害虫做斗争的竞赛。
另一种改变出现在能量流动的过程中。肥力指的是土壤吸收、储存和释放能量的能力。在农业发展过程中,如果过度透支土壤肥力,或者在生物链过度增添驯化的物种,能量流动的管道会被破坏,或者土壤中寄存的能量会被耗尽。当土壤中的能量或稳定土壤的有机物消失了,那么土壤的形成和流失将会入不敷出,土壤侵蚀因此出现了。
水和土壤一样,也是能量循环的一部分。工业污染了水资源,或者建立水坝拦截水资源,因而可能将维持能量循环的动植物也一同毁灭了。
交通运输的发展也带来了一些改变:现在,生长在某个地区的动植物可能在别处被消费,并且成了别的土壤的一部分。人们从岩石和空气中攫取能量,运到别的地方使用。鸟类在赤道另一端的大海中抓到鱼,从鱼身上汲取氮元素,而我们将含有氮的鸟粪当作菜园的肥料。诸如此类,以前那些拥有独立性和地域性的能量循环,逐渐被一个遍及世界的循环所整合。
生命金字塔会在人类改造它的过程中,将贮存的能量释放出来。在拓荒初期,所有的动植物,无论是驯养的还是野生的,也许都会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但这只是假象;而且这些假象一定程度上掩盖了或延缓了人类应该受到的惩罚。
我将土地简单地描述为一个能量的循环,以此表达以下三个观点:
一、土地拥有广阔的内涵,不仅仅指土壤。
二、一个地区的能量可以保持长久循环,和当地的本土动植物发挥的作用密不可分;那些外来的动植物不一定能发挥这种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