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每一个行业来说,都有一些描述负面影响的专业术语,而且需要特殊的场景,才能让这些词语痛快地表达。因此,经济学家需要寻找一个领域,让他们那些特殊的词语——低于边际收益、衰退、制度僵化等——可以自由地驰骋。辽阔的沙郡为他们提供了这样一个场所,而且这里还有着极强的免疫力,可以抵抗牛虻似的黑压压的批判。
同样,假如没有沙郡,土壤专家的处境也会非常艰难。灰化土、灰黏土、厌气菌,这些名词在哪里还有用武之地呢?
最近几年来,一些社会计划者抱着相似的目的,准备开发沙郡。在那些有圆点的地图上,这片沙土地就像一片淡色的空白。那些圆点都有代表意义,或是指十个浴缸,或是指五个妇女义工团体,或是指三公里的柏油路,或是指一只纯种公牛的所有权。如果地图上的点都一个样子,那么必然很单调。
简单地说,沙郡非常贫瘠。
然而,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各种振兴经济的措施纷纷出台,席卷了整个平原,沙郡也不能避免。那些愚昧的农夫被劝往别处居住,可是他们却拒绝离开那里。联邦土地银行已经开出了百分之三的高利息,但他们依然不为所动。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了知道答案,我在沙郡买了一座农场。
在六月,有时羽扇豆上会挂满不劳而获的露珠。看到它们,我的心里就会产生怀疑,沙郡真的那么贫瘠吗?真正的沙地是无法长出羽扇豆的,更别说收集到这些宝石般的露珠。如果沙地上真的长出了羽扇豆,那么杂草管制员工肯定会坚持将它们割掉,因为他们没有见过挂满露珠的清晨。至于经济学家,他们认识羽扇豆吗?
也许,对于每个不想离开沙郡的农夫来说,都有着自己的深刻的历史原因。每年四月,银莲花在沙郡遍地开放,我的这种想法就会更强烈。银莲花为什么喜欢这里?它没有多说什么。但根据我的猜测,也许从带来沙砾的冰川时代开始,它们就喜欢这里了。这里的沙地非常贫瘠,别的植物无法存活,所以银莲花可以毫无阻碍地绽放。为了得到这个单独绽放的特权,它们付出了巨大代价,要忍受风雪、冰雹和严寒。
有些植物追求肥沃,有些植物则追求空间,比如小小的蚤缀。当蓝色的羽扇豆还没绽放时,它们已经为那些贫瘠的山丘镶上了白边。假山庭院和秋海棠有什么吸引力呢?蚤缀就是不愿和它们一起生活在肥沃的农场里。柳穿鱼的性格也是如此。它们是那么小、那么细、那么蓝,要不是差点儿踩到它们,你才看不到它们呢。除了这些沙子和寒风吹过的地方,哪里还有柳穿鱼的身影呢?
还有葶苈,在它的面前,连柳穿鱼都能算得上高大。我遇到过一个经济学家,他就不认识葶苈。如果我是一个经济学家,那么我肯定会趴在沙地上,一边研究眼前的葶苈,一边研究经济学。
有一些鸟儿只在沙郡出现。有时我们能猜出其中的原因,有时则很难猜出。泥色雀鹀之所以在沙郡停留,可能是因为它们眷恋这里的北美落叶松;而北美落叶松之所以在这儿落户,是因为它眷恋沙地。沙丘鹤在这儿,是因为它们喜欢孤独,这里的孤独没有地方比得上。可是,鹬为什么喜欢在这里筑巢?只有在肥沃的土壤里,才能找到更多它们喜欢吃的蚯蚓呀?看来,它们的偏好并不仅仅只是那些世俗的食物。研究了几年之后,我想我知道了其中的奥秘。
公鹬发出了“嘭——嘭——”的声音,作为即将在空中舞蹈的序曲。这时,它们就像穿着高跟鞋的小女孩,如果走在浓密的草丛或树丛上,就会陷入藤蔓的纠缠之中。但是在沙郡,在那些贫瘠的土地上,它们不用担心这个问题。这里几乎没有遮蔽,那些苔藓、葶苈、酢浆草等也可以被短腿鸟忽略。至少在四月份如此。在这里,公鹬不仅可以轻松地张开翅膀,得意扬扬地迈着大步,也可装模作样地走着小碎步,更能让它期盼的观众看到自己的精彩演出。
这个小小的地方起作用的时间非常短,一天之中只有一个小时,一年之中只有一个月。而且它只对公鹬有意义,和生活水准一点儿都不相关。但就是这短短的需求,决定了鹬对家的选择。
让鹬换个地方居住?目前经济学家并没有这个打算。
奥德修斯
古生代的海水淹没了这片陆地,从那时起,X便被锁在石灰石岩脊里。对于一个与世隔绝的原子而言,时间的流逝并没有意义。
大果橡的根沿着地的裂缝往下伸,不断地探索。潜移默化中发生了一些变化。一个世纪转瞬即逝,岩石风化破裂,X重新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它被吸收,长成了一朵花,花变成了一粒果实,果实被一只鹿吃掉了,鹿又被一个印第安人吃掉了。这一切,都是在一年中发生的。
X住进了印第安人的骨头,重新踏上了旅程,一路上经历了逃亡和追逐、盛宴和饥荒、欢乐和恐惧的洗礼。这些情况对它来说,如同每个原子里的推拉作用被打破了,发生了新变化。印第安人的生命停止了,X进入了土地。经过短暂的腐朽后,X流入了土地的血液,开始了第二次旅行。
这一次,一根须芒草的根抓住了它,将它送到了一片叶子上,随着六月大草原的绿色波浪起伏。它不仅承担了贮存阳光的工作,还承担了一项特殊的任务:在鸻鸟蛋上摇动阴影。鸻鸟在高空飞翔,似乎陷入了沉醉中,毫不吝啬地赞颂着完美的事物。那事物也许是蛋,也许是阴影,也许是草原上像雾一样的粉红夹竹桃。
鸻鸟要飞往阿根廷了,须芒草都高高挥舞着新长出的穗,依依不舍地同它们道别。当第一批大雁从北方飞来,须芒草已经变成了酒红色。一只北美鹿鼠开始为冬天做准备,不经意间咬下了X所在的叶子,将它拖进了自己的地下巢穴里,仿佛想从赶走夏日的寒霜那里夺取一点儿阳光。然而一只狡猾的狐狸结束了北美鹿鼠的所有计划。那个地下巢穴成了细菌和真菌的乐园,叶子被分解,X又回到了泥土中,恢复了往日的自由。
随后,它进入了一束垂穗草,进入了一只牛,进入了牛的粪块,最终又落到了泥土中。接下来,它被一株鸭跖草吸收,进入了一只兔子,又进入了猫头鹰。后来,它进入了一束鼠尾粟。
所有的程序都会有终止的时候,我们所讲的这个也不例外,一场大火结束了X的循环。大火光临之后,草原的植物纷纷化成了烟、气体和灰烬。磷原子和碳酸钾留在了灰烬里,氮原子则随风四处飞散。在旁观者看来,此时这也许是一出生命戏剧的夭折。当大火带走了所有的氮原子,植物可能因为缺乏养料而消失,土壤也会被风带走。
不过草原已经做好了准备。草随着大火而减少,但瓣蕊豆、灌木胡枝子、野菜豆、野豌豆、灰毛紫穗槐、百脉根和膺靛等豆科植物,长势比从前更加茂盛;它们的根部很特别,在根瘤里藏着细菌,这些细菌可以从空气中吸收氮,为植物所用,然后将氮送到土壤中。大草原的银行中储存着豆科植物存入的氮,比它在大火中释放的氮还要多。即使是无知的北美鹿鼠,都知道大草原非常富庶。然而在岁月的推演中,却几乎没人关心它为什么富庶。
这就是X的两次旅行。期间,它躺在土壤里,随着雨水被冲到山下。活的植物会吸收X,延缓这种侵蚀,而死去的植物则将X锁在体内,随着自己的组织一起腐烂。动物将这些植物吃进肚子,山上山下四处活动。至于X最终的去处,则由动物排泄或死亡的地点而定。从来没有动物意识到,它死亡时所在的高度比死亡的方式更加重要。吃了X的黄鼠不幸落入了一只狐狸口中。狐狸回到了山岩上的住处,却不幸成了雕的猎物。在临终时,狐狸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告别这个世界。然而它不知道的是,一粒原子的奥德修斯之旅,即将拉开新的序幕。
最后,一个印第安人得到了雕的羽毛,并用它们供奉命运之神。在他看来,神特别钟爱印第安人。他并不知道,命运之神此刻也许在忙着掷骰子玩儿,没空理会他们。无论是老鼠、泥土,还是歌曲,无非只是为了延缓一下原子进入大海的进程。
有一年,X进入了河边的一棵白杨树体内,结果被一只河狸吃进了肚子。河狸死的时候,总是待在比平时进食位置高的地方。当那只河狸生活的池塘渐渐干涸了,它便死掉了。春天来了,融雪带来的洪水冲走了河狸的尸体,X也一起往下流,每个小时失去的高度比先前一个世纪失去的高度都多。最后,它流到一个湖里,进入了淤泥中,被一只淡水螯虾吃进了肚中。那只淡水螯虾成了浣熊的食物,浣熊又被一个印第安人做成了美餐。那个印第安人死后,被埋在了河岸上。一年春天,洪水冲垮了河岸,也冲走了那个人的尸骨。一个星期之后,X回到了古老的监狱——大海。
一个游荡在生物界的原子太自由了,反而难以理解自由的意义,而一个回到大海的原子,干脆忘记了自由。每当一个原子漂流到大海中,大草原便会从风化的岩石中提取另一个原子。实际上,一个吸收了原子的生命,只有尽情地生活,尽快地死去,才能避免原子入不敷出。
根有一个天性,那就是沿着大地的裂缝延伸。当Y从岩石中释放出来时,恰好有一种新动物来到此地,按照它们的意愿改造大草原。一队牛在草原上犁过,翻动生草土。Y进入了一种叫作小麦的新鲜植物,开始了一年一次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旅行。
古老的草原依靠植物和动物的多样性得以永恒,所有的动植物既竞争又合作,各自发挥着自己的作用,使得草原生生不息。然而种植小麦的农夫却带来了有用和没用的概念;在他们眼中,只有小麦和牛是有用的。他们经常看到没用的鸽子啄食麦子,于是消灭了天空中的鸽子;鸽子不见了,新的小偷——麦长蝽出现了,这让他们非常生气,因为麦长蝽不仅没用,而且身体很小,难以消灭。而且他们无法看到,过度种植小麦的土壤正在流失,一场场春雨过后,农田已经变得光秃秃。最终,麦长蝽和土壤流失齐心协力结束了小麦的种植。Y的旅行也发生了改变,随着同类流向了河流的下游。
当建立小麦王国的理想破灭后,那些拓荒者开始模仿古老的草原,养殖牲畜,种植豆科植物紫苜蓿增加土地肥力,并且种植玉米,用它们深长的根开发下层土壤。
然而无论是种植紫苜蓿,还是采取其他方法来阻挡水土流失,拓荒者不仅是为了阻止旧的耕地被损坏,同时也为更多地开发新的耕地。结果新的耕地被开发出来后,依然需要同水土流失做斗争。
所以,尽管种植了紫苜蓿,黑壤土还是变得越来越薄。防治侵蚀的水土专家为了保持土壤,建造了水坝和梯田。军事专家们建造了防汛堤和翼坝,防止洪水淹没土壤。这样做当然很有成果:洪水不再泛滥成灾。不过新的麻烦随即出现,河床慢慢升高,阻碍了船舶通航。于是,专家们又出新招,修建了许多巨大的像河狸池塘一样的水池,以疏通水道。Y就落在了其中的一个水池里。只用了短短一个世纪,Y就完成了从岩石回归到河流的旅行。
刚在水池里安家的时候,Y在水生植物、鱼、水禽中做了几次旅行。但工程师不仅建造了水坝,还建造了小水道。那些山丘和海洋的附属物,都沿着小水道流到了这里。曾经被银莲花吸收,和银莲花一起欢迎鸻鸟归来的原子,如今也无精打采地来到了这里,终日无所事事地躺在泥污里。
根依然往岩石的缝隙里延伸,雨依然冲击着原野,北美鹿鼠依然在收藏阳光纪念品;曾经参与过毁灭鸽子的老人,依然在讲述自己当年赶得鸽子乱飞的壮举。黑白相间的公牛在红色的谷仓中进进出出,为旅行的原子提供着免费的交通工具。
旅鸽纪念碑
为了纪念一种鸟的消亡,我们建立了一座纪念碑。这座纪念碑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我们深深的哀伤。而我们之所以哀伤,是因为那些成群结队飞过天空的鸟阵永远不见了。在三月的时候,它们曾经为春天开辟了一条穿越天空的航道,占领威斯康星州的森林和草原,将残留的冬天驱赶得无影无踪。
曾经有幸在年轻时见过旅鸽的人,至今依然活着;那些曾经被一阵疾风洗礼过的树,至今也依然活着。然而十年后,只有最老的橡树还记得它们。随着岁月的流逝,也许只有最最古老山丘还残留着关于它们的记忆。
旅鸽在书中或博物馆里很常见,但那只不过是一些图像或雕像,已经无法领略欢快或悲伤。书中的旅鸽无法从云朵中冲下,惊得小鹿四处逃窜;雕像上的旅鸽无法有力地拍动翅膀,为硕果累累的树林喝彩;它们无法在收割的季节来到明尼苏达,在收割完的麦田里啄食;它们无法在成熟的季节来到加拿大,采摘树上的越橘。它们感受不到阳光的抚摸,感受不到风雨的拍打,更感受不到季节的催赶。它们似乎得到了永生,却永远失去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