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大雨,空气闷沉得喘不过气,我试图张开着翅膀飞到高一点的树杈上沐浴清晨第一缕阳光,就在这时敲敲打打热闹的一行人远远的从山脚下走来,目的地应该是后山的坟地。唢呐、锣鼓、铜钹,声音越来越近,其实比起冥乐我更难以忍受的是看到到那麻木又拧出哀伤的脸,发出哭喊和哀吟。他们简直吵死了,为一件并不怎么悲伤的事打扰我的清净。
后来,我去了坟地,在这最新的一抔黄土上,唱了一支春天的曲子,接着,我就听到了她的声音,她为我讲述了她与这世界的告别还有这场她并不喜欢的葬礼,陪伴我度过了这冬日里最沉闷的一个清晨。
1、
那天天没有亮,天亮前的夜最黑了。我想起大学里某位老师说过的一句话:“人生有两大诱惑,一是欲望,一是死亡。”那时的我非常清醒,并朝着最后一条路坚定地走去。
没有一个凌晨像那时那般宁静,我按下28楼,叮的一声电梯关上了,电梯房里四面投射出我的影子,那次我没有害怕,很快我就与他们同在了。闭上双眼,伴随着晕眩各种味道充斥而来,医院的电梯里不只有消毒水的味道,药水味,血腥味,还有那些被压抑的、被遗弃的所有属于黑暗的情绪都在那里沉淀。
铁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迎面吹来一阵冷风,到了,那是医院的顶楼,最合适的地方。那里应该死过很多人吧,风里有着死亡的气息,我迷蒙间看见有个我已经站在那里,就站在护栏上,她回过头,风吹过她脸颊的头发,那一瞬间她离我很近又倏地远去,最后她停在护栏上,呲着牙她对我微笑,似乎正向我招手。
砰,一声,落地,人散了架,血开了花。
脚步渐渐近了……
这是正月里的凌晨两点,医院住院部来往的人不多,但这栋楼还是有很多人发现了我,他们好奇又害怕的伸出头,看了看,一会进去,一会出来,好像在反复确定我是不是死了,他们好像很好奇我死后的模样,又好奇我是什么身份什么年纪猜测是什么原因,直到医护人员用担架把我抬走,通过衣服和手环他们很快就确认了身份,找到了我留在病床上的信。
写给医院:
还是要说抱歉啊,选择在这里结束,是想到医院见惯了生死,应该不会吓到更多人,其实也是不想被更多人看见。你们可以通知我的家人,但是不要让他们看到我最后的样子吧,肯定很难看,我的奶奶年纪大了。
请你们将我火化,烧得干干净净,什么也别留下。所有的费用我存在卡里,请让我的家人代为支付。谢谢,辛苦你们了。
写给爸爸:
编个什么谎言给奶奶呢,应该藏不住了吧,反正我死了,并不想知道后事,看到这你一定觉得我很不孝又很自私。
我不想说抱歉了,真希望每个降生的婴儿都可以被问一声:“嘿,宝贝,你愿意来到这个世界吗?”“嗯,不要,我不要。”我相信这样的话人间就可以少很多我这样的悲剧了。
爸,我没有怪你,我知道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没有光的尽头,请相信我应该是非常爱你的。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渴望你的关心和认可。可能我就是病了,病得生不如死就决定提前去了,放我去吧,今后请你享受自己的人生,祝你平安喜乐。奶奶是最爱你的妈妈,如果可以请照顾好她。
我查过资料,人死了,她的公积金和养老保险都可以取出来,我的所有证件放在家里的床头柜里。我死后,还要拜托你最后一件事:不要办葬礼,我也不要墓碑和坟茔,骨灰就扬了吧,最好在撒到山林和田野,我想它们不会介意,说不定来年还会开出花来呢。
2、
医院里,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姑姑闻讯赶来,年前大家都赶回来了,凑了个整整齐齐。奶奶听完医生的话,果然发出一声哀嚎后晕倒被姑姑扶到一旁,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也许睡着也好。那一刻我觉得心还在我身上,揪着疼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再没有泪水划过脸颊流进发缝了。
医生并没有听我的话,允许爸爸掀开了白布看到了脸上已经没有血色的我,很幸运脸没有摔烂,但也够难看了,一个人从高楼跳下去不会比一头猪摔下去好看的,希望他胆子大一点不要做噩梦,叔叔在一旁安慰着拍了拍爸爸的肩膀,眼眶红红地。
好在最后他们终于同意将我火化,就在隔天。周围闹哄哄的没有声音,我却一直觉得很吵,大火正吞噬着我,并不疼痛,反而痛快又惬意,为这痛快和惬意我又睡了过去。
在我听到声音那天是我死后第四天,那是最不开心的一天,爸爸居然把我送进了灵堂,果然我不该相信他会听我的话,可是也没有可麻烦的朋友,尽管我觉得世界上还是有几个可心的人,但我不觉得有人愿意给一个不好看的死人送葬,我终归到死也没有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的收尸人,就这样仓皇的去了。
“年纪轻轻,怎么就想不开呢。”
“是命啊,命薄留不住。”
“现在的年轻人啊。”
“可惜啊,才二十多。”
“不孝啊,天大的不孝,抛下家人就走了。”
“年轻人,怨气重,要做法事超度。”
“下辈子投个好胎。”
……
丧乐声、念经声、议论声、哭嚎声、鞭炮声、麻将声……轰隆隆的持续了整整三天,这期间小孩子玩闹追赶,厨子们忙得热火朝天,来往祭奠的人川流不息,我的床变成了管账人的座位,家族里的老一辈,年纪大了还是习惯用算盘,正拨拉着算盘,声音清脆,旁边叠放着做人情的红包,还细心换成了白纸包。
家里比以往过年还热闹,只是隔壁有些邻居烦透了,想着要死也不挑个好时间,当然也有人在心里念着死者为大,莫说莫看。街道上年味正浓,车来人往,礼品店早早开门做生意,红灯笼街头挂到巷尾,非常喜庆,我们家这一处白显得冷清又雅致起来。
爸爸决定把我埋了,我被装进一个罐子里封上,村里的老人建议造一副棺材,由于时间太赶了,就买了村里五奶奶给自己准备的棺材,就这样罐子又被放进了棺材里。封棺那天,天气特别闷热,灰蒙的天在酝酿着一场暴雨,棺材盖合上订上七颗钉子,我形容不出来那是什么声音,闷沉地、沉重地像是砸在我的头盖骨上。我想尖叫,发不出声音。
出殡这天下午,天阴沉得厉害,奶奶自从上次晕倒,醒来后也没再说过话,眼睛里看不到泪水,亲戚朋友们说是我害的,估计这一次老人家是挺不过去了。送丧的人跟在棺材后面,他们眼神浑浊面色呆滞看不见悲伤,鼓乐声咚咚邦邦,敲了一路。可能是因为我已经被装进了罐子,抬棺的人看起来不是很累,最后我终于被送进了挖好的墓穴,埋上黄土。他们走后,天就像漏了个洞,倾盆而下的雨水冲走了坟头部分新埋的黄土。这是一片我不熟悉的地方,我就被埋在这里,我的骨灰被装进了密封的罐子里,应该再也开不出花了。
我好累,好累啊,我飘落在墓碑前,上面刻着庚子年腊月初七……姜生墓。原来墓碑长这样,曾经我无数次写下自己的名字,想象它刻在墓碑上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啊。
周围的颜色逐渐淡去,声音逐渐隐退。完了,我好像被装进了罐子里,我的灵魂正滑落下去。天啊,不会还有来生吧,还是我将永远沉入这无尽的窒息的黑暗里,永远记得这一生。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小飞鸟啊,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有来生,我愿意用最后的声音,祝福你,永远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树,永远在冬天里唱着春天的歌。
从此,我有了新家:在春天里,坟头长出的一棵桑树。
我不知道这棵树是姜生,还是命运对死者承诺的信守。总之,我有了常住的地方,前几年,清明总有人来砍树,可是隔年树都会长得更高大,后来就变成修剪,再过些年,那家人搬家了,也就再无人来修剪了。不知道姜生去了哪里,我再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也许带着飞鸟的祝福,她去了一个没有苦难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