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瞟了我一眼,喝光了自己那杯茶。奥西也可以叫做茶。它由烘干的谷物酿制而成,是一种褐色的甜酸饮品,富含维生素A、维生素C、糖分以及一种类似山梗菜碱的令人愉悦的兴奋剂。在冬星,没有啤酒的地方就肯定有奥西;如果某个地方啤酒和奥西两样都没有,那肯定也不会有人存在。
「旅途很艰难。」他放下杯子,「非常难。运气不好的话,我们可能就过不去了。」
「我宁可死在冰原上,也不愿意留在你把我带出来的那个鬼地方。」他切下一块干面包果,递给我一片,自己也坐下来,若有所思地啃了起来。「我们还需要一些吃的。」他说。
「如果我们真的能回到卡亥德,又会怎样呢?——我是指对你来说。你现在还处于放逐状态。」
那双水獭一样的乌黑眼睛转过来对着我,「是啊,所以我觉得我还是要回到这边来。」
「可要是他们发现你帮助他们的囚犯潜逃……」
「不用想那么多。」他黯然一笑,「先得穿过冰原。」
我脱口而出:「听我说,伊斯特拉凡,你能原谅我昨天说的话吗?」
「那夙思。」他站起身来,嘴里仍在嚼着面包果,穿上赫布衣、大衣和靴子,像水獭一样钻出阀门般可自动关闭的帐篷门。走出去之后,他又探头进来说道:「我可能会很晚才回来,也许要在外头待一夜。你自己能行吧?」
「可以。」
「那就好。」说完他就走了。我以前从未见过有谁能像伊斯特拉凡这样,剧变之下却能应对自如而且反应迅速。我的身体在恢复,我愿意出发,他刚刚度过了散根期——这几件事一明确,他当即开始行动起来。他不鲁莽不急躁,却能迅速做好准备。这无疑就是他能取得非凡政治成就的奥秘,而为了我的缘故,他放弃了自己的政治生涯。这种素质同时也能解释他信任我、忠于我的使命的原因:我一来到这个星球,他很快就做好了准备,而冬星上的其他人却做不到这一点。
可他竟自认为是个行动迟缓的人,紧急时刻表现很差。
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想问题很慢,只好让直觉来支配自己的行动,而直觉又是受他的「运气」支配。这种直觉很少有失误的时候。说这番话时,他很严肃;也许确有其事。冬星上能够预见未来的不只是隐居村的预言师。那些人征服、驾驭了预感并进行了刻意的训练,但并不能增强预感的可靠性。关于这个问题,尧米西教有一个相关论点:预感的天赋也许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预见能力,而是一种同时看到一切(哪怕只是一瞬间)——看到整体——的力量。
在伊斯特拉凡出去的这段时间,我把那个小小的加热炉调到最高温度,全身都暖洋洋的。最近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多久之前?我想应该是揭姆月,元年冬天的第一个月。不过,到了普勒芬之后我已经算不清时间了。
这种炉子是格森人在上千年的抗寒斗争中完善起来的一种绝妙而节能的装置,惟一可改进之处就是它没有核聚变能源包。炉子里装有仿生学电池,可以连续使用十四个月,能释放出极强的热量。它集火炉、加热器、灯笼为一体,重约四磅。没有它,我们连五十英里都走不了。这个东西想必让伊斯特拉凡花了不少钱,我在米什诺里时用傲慢的态度递到他手上的钱。我们这个帐篷是塑料做成的,这种塑料经得起风吹雨打,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止结冰;严寒的天气里,结冰可是帐篷面临的一大麻烦。此外还有佩斯思里皮睡袋、衣物、滑雪板、雪橇、给养品。这些东西质地和做工都极其精良、轻便耐用、价格不菲。如果伊斯特拉凡出去是打算再弄点食物,他拿什么去弄?
第二天黄昏,他回来了。其间我穿上雪鞋出去了好几次,在帐篷外环绕着山谷的白雪皑皑的山坡上瞒跚行走,锻炼力量,积累经验。滑雪板我用得还不错,不过穿雪鞋走路就不怎么样了。我没敢到太高的山顶上去,免得找不着回来的路:这是一片茫茫荒野,地形陡峭,河流沟壑密布,东边的山峰突兀而起,直达云霄。我有充分的时间考虑:如果伊斯特拉凡回不来,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该怎么办。
暮色苍茫,他从山巅上飞掠而下——真是个滑雪好手——停在我的身边。他风尘仆仆、满脸倦容,带着很多东西。他背上那个乌黑的大袋子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包裏,活像旧地球上那个从烟囱里冒出来的圣诞老人。包裏里装着卡迪克芽、干面包果、茶叶,还有许多硬硬的、红色的、带着泥土味的大块糖果,这是格森人从某种植物块茎里提取出来的。
「你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
「偷的。」昔日的卡亥德首相说道,一边把手放到炉子上烤。他没有把温度调低;即便是他,现在也觉得冷了。「在图卢夫。差点被逮住。」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对自己的这一壮举他并不觉得自豪,也无法自嘲。在冬星,偷窃是一种恶劣的罪行。事实上,除了自杀的人之外,最受人鄙视的就是贼了。
「我们先把这个吃完。」我把一锅雪放到炉子上融化时,他说,「这个很重。」之前他储存的食物基本上都是「超食品」,是一种加强型食物,就是把各种高能食品混合,经过脱水处理后压缩而成的一个个小方块。欧格瑞恩语称之为积芪密芪,我俩也用这个名称,虽然我们平常交谈用的是卡亥德语(当然是这样的)。按最低消耗标准来算,这种食物可以让我们维持六十天,每人每天各一磅。伊斯特拉凡洗手洗脸,吃了晚饭,然后在炉边坐下来。那天晚上,他在炉边坐了很久,仔细计算着我们还有多少食物,该怎么分配,什么时候吃。我们没有天平,他拿一个装有一磅积芪密芪的盒子当参照物,进行大致估算。跟许多格森人一样,他很清楚每种食物的热量和营养含量,知道自己在不同条件下的需求,还知道怎么尽可能精确地估算我的需求。在冬星生存,这种知识是非常有用的。
最后他终于算好了我们两人每天的食物份额,随后一个翻身躺到睡袋上睡着了。夜里,我听到他在梦里还不停地念叨着重量呀、天数呀、距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