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十八岁那年,同样十八岁的玉华和邻村的青年阿良订了亲,幼华也已经十五岁。年少的时光一去不会复返,玉华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只把她当成一个陌生人,只有幼华还时常会和她说说话,拿一些新奇好吃的糕点来。然而毕竟,不再像从前那样亲密了。
那一天是清明,满山的油菜花开得轰轰烈烈,流光溢彩,漫山遍野的金黄将人的眼睛都要融化了。喜宝坐在村口的银杏树下发呆,看到一个陌生人朝她走过来——年轻英俊的男子,穿着雪白的哔叽呢西装,袖口和裤管一丝褶皱也没有,头发梳的很整齐。他朝她微微弯下身行礼,笑容温柔的好像春水。
他称呼她“小姐”,想问郭老太爷的住处。
喜宝只觉得整颗心都要被周围浓艳的色彩湮没,涨涨的,偏又轻轻的。她本不是个热情的人,但这一次,她亲自带着他回到爹爹的大屋,亲自给他沏茶,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礼貌,这么文雅的男子,美好的让她觉得那个阴冷空旷的大屋也变得可爱起来。
山外来的年轻人叫做周昶,是衢州周家的大少爷,祖辈经商,产业很大。他这次是来和郭老太爷谈山里的木材生意,要在这里留一个月。喜宝知道村子里的女孩子都喜欢他,就连已经订婚的玉华也喜欢他,而她……她……也喜欢……
周昶对她,和对别人都不一样。他会陪她去山上踏青,也会陪她在夜晚的时候溜到河边捉萤火虫。因为喜宝从小不被家中长辈的喜爱,因此反倒有大把的时间看书习字,和周昶便有很多话题可以聊。他有时会出山一两天,回来给她带许多新奇的玩意儿,还有印刷的书本,那上头油墨的香味常常伴着她度过长夜,在梦中萦绕不去。
他会看着她痴痴的说,宝儿,你是我遇到的最有灵气的女子。
喜宝没有和他提起那些她能见到而别人见不到的东西。她每天都很快活,觉得自己离幸福很近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
但是她没想到,她的幸福根本不是由自己决定的。
周昶的偏爱给她招来了无数暗中的嫉恨,其中就包括她从小的玩伴玉华,即使她已经有了未婚夫。
一些尘封的流言开始像洪水一样蔓延,虽然周昶只当听笑话一样一笑了之,但喜宝觉得恐惧,因为她知道,即使大户人家的少爷可以接纳一个小山村里走出来的姑娘,却绝不会让一个生着阴阳眼的怪物进门。
在这样的忐忑中,一月之期转瞬便到了,周昶要拿着郭老太爷的手信赶回衢州向父亲复命。临行前,他将一对西洋样式的珐琅瓷耳环放到她手中,金的累丝重重叠叠,中间镶着象牙白的瓷胎,绘着花鸟,看起来精致而富贵。她捧着耳环的模样娇羞可人,让他情不自禁,低头去吻她的唇。双唇甫接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周围油菜花的金黄和梨花的雪白全都化成了一团,扑面而来,混混沌沌。
宝儿,等我回来。我要回来娶你。
这是一句镌刻一辈子的誓言。
两情缱绻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银杏娘娘背后那双好奇的眸子。
年轻懵懂的幼华把看到的画面告诉了爹娘和姐姐。詹家父亲的心向来很大很远,本就不满足于大女儿只能嫁给一个无知村夫,他早就看中了衢州来的富商之子,却没想到这位大少爷竟然看上了那个不人不鬼的庶出小妹。
詹父试探了大女的心意,结果是让他满意的。于是在周昶走后的第十天,一张黑色的网在喜宝不知道的地方渐渐收拢起来。
那一天晚上,喜宝突然从睡梦中毫无征兆的惊醒,睁开眼,看到已经死去多年的娘亲静静的站在床边。
她从小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妖怪也好,鬼魂也罢,因此并不惊慌,她以为那是娘来看她了。她和娘亲开心的说话,包括心爱的昶哥哥和那个婚约,可是娘却一言不发——不,不是不说话,娘的嘴唇开阖着,可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娘的脸色惊慌失措,她也看不到。她满含喜悦的把那对累丝珐琅瓷的耳环拿出来,一心一意的和死去多时的亲人分享内心的秘密。
屋子的门突然打开了。
木楼民居的结构错综复杂,廊之后还是廊,门之后还有门。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出现的,这些人中间有村长,有郭老太爷,有喜宝的大姐姐和她的丈夫,还有一个打扮的怪模怪样的人——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大姐姐和大姐夫请来的招魂术士。
站在人群后面的是姐姐的两个女儿。幼华胆怯的躲在玉华身后,所有人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妖怪。
她惊恐的回头,却发现娘亲的身影早已经消失,黑暗中只余下一抹忧悒的眼神。
娘亲是被术士从地府里拘了魂来的。
她听到年迈的爹爹问:“喜宝,你在和谁说话?”
一时慌乱,她忘了自己努力隐瞒的那些事,嗫嚅道:“和……和娘……”
她听到了周围惊恐的抽气声,那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丝丝的冷笑。
喜宝被当成了“怪物”“妖虐”。他们在桥上建了一座房子,她就被锁在那里。“临水修居,巫言不蛊。”这是术士说的话,只要将她用水隔绝开,就不能危害到人。
又过了十天,幼华偷偷的去看她,给她送去周昶托人送来的一套衣裳。云霞一样红的嫁衣,斜襟大褂,百褶罗裙,镌刻人物的银扁方,那是衢州最好的银匠师傅亲手打造。
虽然囚禁和鄙夷惧怕的眼神已经让美丽的喜宝黯淡瘦削了很多,但看到这身嫁衣的那一刻,她的眼中还是发出一种灼人的光芒。她没忘记,答应了要等他的!不管经历多少苦,多少痛,都会等他的!
穿戴整齐,美的好像天上仙女的喜宝,是留在幼华眼中最后的模样。
那天晚上,不知何处的油灯倾倒,火苗燎着了夏帐。很快火势就蔓延开来,呼喇喇的烧了大半夜。
清晨的时候人们才发现,那个身穿嫁衣的女子已经被烧死在阁楼的一角。身上的红衣糊做了一团,裹着蜷曲的身体,再也看不清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