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红泥炉上煮着一壶茶,烧得噼啪作响。炉火映照天光雪色,同样映亮了景昀毫无所觉的秀丽面容。
江雪溪垂下眼,睫羽在面颊上投下鸦青色的阴影。
此后二十年的分别和变故,开端只在这个看似静谧的雪夜之中。
江雪溪信手去折一枝白梅,却摇撼了大乘境真人本该坚不可摧的心境。
清亮的铃声响起,那是纯华摇晃着林外传讯的银铃。
景昀止住声音,抬眼瞥去,铃声骤止,纯华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地传出来:“师尊,师尊,救我!”
纯华一向喜欢大惊小怪,景昀不以为意切断传讯的银铃,对江雪溪道:“我出去看看。”
霜白的身影渐渐远去,江雪溪维持着一手支颐的动作,始终含笑的神情却渐渐敛去,化作漠然。
他的目光落在空中虚无一点,似在静静凝视亭外寒风中摇曳的花枝,又似乎在冷静地审视自己的心。
寒风骤起,花枝剧烈震颤,枝头堆积的白雪纷纷而下,散入满地积雪中。
从风起,到雪落地,只有三息时间。
江雪溪看清自己的心意,也只用了三息时间。
心底那个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他的耳畔与眼前同时出现了幻声幻影,道典中破解心魔的众仙行乐图轮番浮现,无数幻象包围了他,这是违背太上忘情道引发的心境震荡。
太上忘情与无情二道齐名为世间最难修行的道法,号称唯有心性至坚的圣人才能臻至极境,别称便是圣人道。修行过程中心境必须坚如磐石,绝不能有半分动摇。若江雪溪此刻修行略逊半分,折枝的那一刹,心境彻底动摇,实际上便已经动摇了太上忘情的根基,秉持太上忘情修来的大乘境界便要跌落。
但江雪溪此刻已经是大乘巅峰。
他与景昀,是世间唯二的大乘巅峰。
他的天赋卓绝,兼通百家之道,拜入道殿山门时被看做千年难遇的奇才,若不是又有一个景昀横空出世,天赋修为越过了他,此刻坐在道尊之位上的便该是江雪溪,也只能是江雪溪。
在他们师兄妹出现之前,人族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大乘巅峰的修行者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江雪溪此刻是此方世界第二接近于‘道’的人。他当然是当之无愧的强者,是人族第二乃至天下第二。
天下第一当然是坐在道殿尊位上的那位,是威慑南北的玄真道尊。
至于天下第二,共有两位,那是人族乃至天下公认的魔君与妖皇。对于世间极少数知晓拂微真人踏入大乘巅峰的人而言,天下第二的位置上,则要再多出一位。
近百年来,南北没有兴起大规模的战事,天下第二的尊位究竟归属于谁,暂时还无从知晓。
强者总是有更多选择余地的。
所以他的境界没有跌落,摇撼的心境被他暂时镇压下来。如果他愿意的话,甚至还可以挽回,只要他肯动用自己天下第二的剑法,对自己斩出一剑。
要出的剑是慧剑,慧剑要斩的自然是情丝。
要不要出这一剑?
从景昀离开梅林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息时间。
江雪溪用三息时间审视自己的心意,而后没有半分犹豫,用剩下的三息时间斩出了一剑。
他依旧保持着支颐的姿势,识海深处却掀起了惊天动地的风暴。
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暴风巨浪骤起,识海剧烈动荡。
江雪溪的神情依旧从容,面色变得苍白,漆黑的眼底仿佛笼上了无尽的浓雾,唇角溢出一丝殷红。
剑是心剑,斩的是心。
耳畔心底眼前,一切幻听幻影消于无形,破解心魔的行乐图与并不存在的心魔一起化作齑粉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