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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老人(第2页)

有一位老太太大家管她叫阿弥陀佛。老太太孤身一人,信佛,家庭妇女。以裹粽出售为生,开口说话总是离不了阿弥陀佛四个字。

在端午节的那几天,阿弥陀佛忙得没有时间到医院治疗,病人和医生谈起她来,都说,阿弥陀佛,要钱不要命了。

过了端午节阿弥陀佛愁眉苦脸地来了,说,阿弥陀佛。医生呀。

大家说,阿弥陀佛,歇歇吧,何苦这么想不开,把钱带到棺材里呀。

阿弥陀佛说,阿弥陀佛,再想得开的人也要张嘴吃饭呀,卖粽子的,巴不得天天过端午节呢。

大家说,天天过端午,你这把老骨头顶得住?阿弥陀佛笑了,说,顶得住?怕早已经化成青烟了。

大家说,那是。

轮到医生给阿弥陀佛推拿,阿弥陀佛说,阿弥陀佛,医生,你这是积功德。

医生说,我是要吃饭。

阿弥陀佛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她说,阿弥陀佛,积暗德要比积明德好得多。

大家说,那阿弥陀佛你卖粽子是积暗德还是积明德?

阿弥陀佛说,阿弥陀佛,医生是积德的,长辈积德会报在子孙身上。

医生也笑了,说,谢谢阿弥陀佛。

有一天我经过某个街口,看到阿弥陀佛的粽子摊,粽子用青青的箬叶包裹,用细细的麻绳扎紧,小巧玲珑。

我走过的时候。听到阿弥陀佛说:卖粽子。

她的声音低沉,平稳。

养鸡阿婆

养鸡阿婆住在我家楼下,我们家是公房,六层,老太家是私房,一楼一底,两幢房子离得很近,她的小小的阳台正对着我家北窗。早几年,养鸡阿婆将楼下房间租给一个外地来打工的人家了。这家人在阳台上做饭,常常听到“哧溜哧溜”的炒菜声音,能闻到油烟气和菜香味。

所谓苏州人从前过说的“螺蛳壳里做道场”,在苏州的小巷里就是一幅生动的写照。

虽然不在一幢房里,但是因为实际距离的逼近,养鸡阿婆和她的一切事情,几乎都是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的。

养鸡阿婆这个称谓是跟着我儿子叫出来的,而我儿子,又是跟着我家保姆老太叫的。我儿子小的时候,保姆老太带他到外面去玩,看见老太太,保姆老太就让我儿子喊她们阿婆。为了让我的儿子尽量地区别老太太与老太太的不同,我们家保姆老太便在阿婆前面加上这位老太太的特点,比如楼下的老太家常常养着鸡,我儿子小的时候,常常到她家轰鸡,把鸡轰得到处乱跳,就管她叫养鸡阿婆;比如还有一个老太太,每天到水灶打热水,就叫她泡水阿婆;还有一位,是从一个叫作东台的地方来的,叫她东台阿婆。

养鸡阿婆没有子女。但是她有养女,有两个。一个养女是从前从戏子手里抱过来的,另一个不太清楚。养鸡阿婆年轻的时候,很喜欢看戏,和戏子做了朋友,戏子有困难,就将女儿交给了养鸡阿婆,养鸡阿婆收下养女,把她抚养大了,女儿出嫁了,很少回来看养母。在我们做了养鸡阿婆的邻居后的好多年里,我只看到过一次。

我们搬来的头几年,养鸡阿婆的老伴还在,他们常常叫来另外几个老人,在家里打卫生麻将。从我们家的北窗口,可以看到他们不急不忙地摸牌、打牌,从来没有听到他们中间有人大声说什么,连洗麻将的声音,也是轻轻的。有一天,突然就看到养鸡阿婆手臂上套着黑纱,养鸡阿婆的老伴死了。

也没有哭声,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一个人就这么去了。

老伴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养鸡阿婆的身体很不好,她一直闭门不出,我们家保姆老太说,她住院了,过了几天说出来了,但是情况很不好,保姆老太认为,她恐怕要跟着她的丈夫走了。

可是,养鸡阿婆挺过来了。她又和从前一样,养鸡,生活,不同的是,她现在形单影只。

养鸡阿婆有退休工资,只是不知道有多少。听说一些效益不好的单位,发不出退休工人的工资。每月发工资时候,退休工人排成一条长队,有多少发多少,排在后面的就拿不到工资。不知道养鸡阿婆原先的单位效益怎么样,不知道养鸡阿婆要不要自己去排队领取退休工资。

她仍然在煤炉上做饭,没有用上液化气。那年,我们家养了一只猫,用得上煤灰了,养鸡阿婆说,我有。我们每天到养鸡阿婆家去讨煤灰。想,若是养鸡阿婆不烧煤炉了,我们拿什么做猫的茅坑呢。

有一天我儿子怒气冲冲奔回家来,向我要大一点的纸,拿了毛笔要写什么,我问他做什么,他说,太不像话,他们把垃圾倒在养鸡阿婆的墙角边,我要写一张纸贴在那里,骂他们。

我到北窗口朝下看,看到养鸡阿婆正用一把铲子,吃力地铲着垃圾。

我对我儿子说,你现在也晓得替别人着想了。

儿子其实并不明白我的话。

现在养鸡阿婆更老了,他们家再没有人打麻将,偶尔看到有老太太或老头在她家堂屋里坐坐,虽然说着话,却像是无声无息,过不多会,老太老头们就走了,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剩下养鸡阿婆一人,坐在屋门口看着门前的小街。

我走过养鸡阿婆家门口,我说,阿婆吃过了吧。

养鸡阿婆说,吃过了,你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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