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专业演员演出的日子,季小玉就比较空闲了。她听徐先生的书已经听了好多年,但是仍然听不够,所以季小玉搬了一张凳子到前边来,她坐在走廊上,透过打开的长窗能够看到徐先生在台上说书,也能够照顾到外面的一些事情。
季小玉从前也是唱评弹的,她后来倒了嗓子,到街道上做了干部。季小玉仍然喜欢评弹的,到底是从小学起的,季小玉说,丢不掉的,几十年以前背的词,到今朝仍记得的。
虽则联姻无聘礼,
未定花烛有批评。
此际果然遵父命,
大家羞涩不堪云,
面面相觑待怎生?
问不出隐情开不出口,
彼此相逢无一声,
岂非白白到园林?
这是长篇弹词《珍珠塔》,丫头采萍说服小姐下楼去看方卿,她父亲也要小姐下楼去问问方卿是否得中功名,小姐下扶梯,怕越礼,怕难为情,欲进又退,进退维谷。采萍又教小姐见了面如何说话,于是小姐就这样唱了。
季小玉的家,在苏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那个镇叫黎里,是一个水乡小镇,“境内河道纵横,湖泊星罗棋布”,连它的名字也是水淋淋的。
季小玉小的时候,出行还不十分方便,多是以船代步的。在她七岁的那一年,有一只船开来了,这只船本来只是经过黎里,但是遇到大风,船停靠在黎里等了三天。后来季小玉说,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如果没有这只船,如果没有这场风,季小玉以后也不晓得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因为船不能开,船上的人上了岸,他们在镇上的书场住下来,书上立即挂出了牌子:笑王说《三笑》。
小镇上的人轰动起来,他们才晓得原来船上来的是大名鼎鼎的评弹演员徐云尚和徐云珍。季小玉说,我后来才晓得他们在当时是那么的有名气,是苏州最响的响档,在上海滩也是很有名气的。
从前乾隆皇帝下江南,来到苏州,听过苏州的王周士说书,一听就迷上了,喜欢得不得了,回北京索性就把王先生带回去了,叫他“御前供奉”。
因为徐云尚和徐云珍的到来,小镇上的人都蜂拥到桂馨书场去了。桂馨书场一直被人家称作“五台山”。五台山,就是五张台子,三个听客,门庭冷落,门可罗雀,有人走过探头看看,就听见叫“倒面汤水”——嫌说书说得不精彩,听课就在下面大叫“倒面汤水”。但是今天竟然有徐云尚、徐云珍寻上门来,桂馨书场真是一跤跌进青云里了。
徐云尚和徐云珍本来是到上海去演出的,但是既然老天要他们在小镇上停歇几天,既来之则安之吧,他们也想得开的。徐云尚对徐云珍说,师妹呀,想想我们从前,也都是小镇上出生、后来走出去的人,如今事体做大了专门跑大码头,乡下小镇难得再去,我不晓得你思乡不思乡的。徐云珍说,师兄呀,我怎么不思乡呢?我连做梦都看见老屋里的。徐云尚说,是呀,平常也没有机会到乡下走一走,现今机会来了,就不要放弃了。徐云珍表示赞同,她说,再说,风大不能开船,坐等着也是白等,不如摆开唱几场再说。两个人想法一致,说做就做,一边差人到上海去报消息,推迟日期,这边呢,就在小镇上挂出牌子开演了。
徐云尚被称到“笑王”,最拿手的就是《三笑》。他们起先只打算在小镇上说几天《三笑》,说到哪天天气好了,就要开船的,哪里想到小镇上难得有这样的响档来说书,大家轰动起来了,书场每天总是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满满当当。听客追着徐云尚和徐云珍,总是徐先生徐先生,叫得十分尊敬,不像大码头那些资格老的听客,听书大腿跷到二腿,书是要听的,艺术享受也是要享受的,但是骨子里却是看不起艺人的。艺人在他们面前,内心里总是有一种低三下四的心态,拿眼光看他们,也是一种巴结的意思。现在到这边小镇上,得到大家如此的敬重,心里很舒畅的。等到风停了,船家过来告诉,可以开船了,书场老板和听客都说,徐先生,我们难得听到你的书,我们难得的,徐云尚心里感动,答应说完全本《三笑》再走。
季小玉听书,是跟着母亲开始的。
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知音轩的舞台上,徐先生的《夺园》说得很热闹:
皇帝不表扬,日脚倒也蛮太平;皇帝一表扬,王先生就有点拎不清了,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以为天生本来就是可以大胆说话的,一说就谁得不好收场了。你哪里晓得呀,这是朝廷哪是你茶馆店呀,你批评皇帝一趟两趟,碰着皇帝情绪好,让你侥幸蒙过关了,若是你老是要批评皇帝,可就对你不起了。于是这个王禹偁王先生,日脚就不太平了多次受到贬谪,后来索性对他说,啰哩吧嗦,不许再在京城里做官,放到外头去做个什么吧。
王先生就跑到苏州来做官了。王先生虽然出身于农家,但是做了多年的官,大概也免不了到处跑跑,看看,京城里也呆过,也应该是见多识广,哪里想到,他到了苏州,看到了苏州的园林和风景,竟然惊呆了,竟然流连忘返了。他看了虎丘,说,“珍重晋朝吾祖宅,一回来此便忘还”,把虎丘当作了自己的家了。他又去了太湖洞庭山,是秋天辰光,万顷湖光里,千家橘熟时,美不胜收的太湖景色,白相到天黑也不想回去,“平看月上早,远觉鸟归迟”。他又爬阳山访僧,和和尚谈谈说说,感叹蛮多,说“坐禅为政一般心”。意思是说自己做官要和做和尚一样安宁,不去骚扰人民。最后呢,王先生走到南园来了,王先生在南园转了转圈子,就不想走了,叫几个人到南园来喝酒,喝着喝着,终于忍不住把南园讨来做自己的归宿了,吟出诗来说:“他年我若成功后,乞取南园作醉乡。”
王先生酒后吐真言。王先生不过到人家南园走走,看看风景,就想拿南园讨过去了。但不过这个南园是万万讨不到的,南园是有人家的。你王先生不要说是一个被贬过的小官,就算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也不可以拿了租田当自产呀。
听众笑了,笑声传到外面,经过这里的人都要回头看看知音轩。
知音轩是个大屋,从前隔成了三块,住三户人家,他们挤挤轧轧,经常要吵吵闹闹的。那一天季小玉远远地看到知音轩的飞檐翘角,她忽然想起自己头一回上台时的情形,她觉得那个书场就是知音轩。那一年她九岁,师傅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走着走着忽然她就看见了前面一座大屋的飞檐翘角,她蹲下去,怎么也不肯走了。师傅骂她,她就哭起来,路上的人看着她,有的人在笑,师傅是有点生气的,师傅生气的时候脸也是很好看的,后来的事情她不记得了。但是这个飞檐翘角的大屋,这个大屋所特有的气息深深地印在她的心里,甚至弥漫了她的全身,以至一直到许多年以后,她一眼看到了知音轩的屋顶,她记忆中的气息又回来了。
师傅已经不在了,季小玉也无法证实知音轩就是她当年死活不肯去的那个舞台。其实在苏州古城区里,像知音轩这样的大房子,从前开作书场的,是很多的。
怡宛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