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逊问:“伊恩,你是与我们同去,还是留在这里?”
事实上,从看完信开始,安裕容就在纠结这个问题。最稳当的做法,当然是留下来,确保将那母子三人照应到底。真要和约翰逊同往,其实不见得有多大用处,还须冒着被人认出揭穿的风险——何以前次匪徒手下,转眼成了人质翻译?哪怕有许多人可以证明自己清白,解释起来也甚是麻烦。师爷明显还没放弃拉拢,谈判桌上见面,岂非彼此尴尬?
只是心底仿佛总有一股难以压抑的冲动,催促他去到那距离最近,风险最大,最能知道局势变化的地方
他还没有回答,张串儿已经过来,道:“师爷的意思,是要安兄弟同提前进城的洋人一道走。不过兄弟你要是有洋老板发话,留下来关照其他人,自然也不是不行。”
这明摆着就是替四当家放水了。
安裕容听了他这句,反而下定了决心,向约翰逊道:“我和你们一起去,说起话来总要方便些。只是科斯塔先生提及之后多留一些日子,监督城防交接事宜,我就不参与了。只要谈判结束,便先回海津去。”
约翰逊本就希望有他同行,当下表示支持。
安裕容走到泰勒先生面前,指指一直跟在身边不远处的母子三人:“我与约翰逊先生,阿克曼先生先一步离开,必定竭尽所能,促使谈判顺利进行。这三位就拜托给您。诸位进城之后,如果我没能第一时间赶来,请您让他们暂且和泰勒夫人、小汉斯在一起。”
经过两个多月的观察,安裕容已然确认,这位不怎么出声的泰勒先生,性格与面容一般憨厚。而在交换人质现场,执意将自己与四当家安全送走的泰勒夫人与小汉斯,必定不会拒绝帮忙照顾母子三人。
泰勒先生果然非常诚恳地同意了。
安裕容将手里用长衫裹就的包袱递给那女子:“大嫂,之后一切行动,你尽管跟着泰勒先生便是。若有交流不便之处,可向尚先生求助。你等进城之后,我必会尽快前来接应。”
想一想,又道:“万一有什么不妥,你可询问城中记者,是否有名叫徐文约之人。若是有,便以我包裹中洋文书籍为凭,请其出手帮忙。”
女子先前听他向众人解说信件内容,知晓事关重大,并不多话,接过包袱应承下来。
次日一早,约翰逊、阿克曼与安裕容便由两个匪兵护送,加紧赶路,于午后进了奚邑城。
城门口的卫兵一边是警备队成员,另一边却是傅中宵手下。因彼此都不放心对方,故自谈判开始以来,城门盘查暂由双方共管。在总长大人及洋人代表监督之下,目前都表现得颇为克制有礼。新的人质代表抵达,两边针锋相对,倒都没敢为难他们。师爷曹永茂先一步赶来,向三人殷殷致意,切切问候,安裕容装作完全看不懂对方的眼风,贴在约翰逊身边寸步不离。警备队中亦有机灵者,飞快跑去通传,让领事馆代表赶紧把人接走。
总长大人与领事馆的洋人都住在原知县府衙里。为安顿人质,早有城中士绅腾出了几所宅院。科斯塔三人便与领事馆的一些从属人员住在县衙附近一所。安裕容三人自然也住了进去。
别的都顾不上,先好生清洁一番、美餐一顿再说。沐浴更衣,酒足饭饱之后,才与科斯塔先生坐在一处,交流讨论。中间应安裕容要求,管事的下人叫来一位剃头师傅,三人又轮番仔细打理了一回。那剃头师傅手艺虽好,却没剪过西式发型,面对洋人十分之忐忑。安裕容不得已,亲自出马指点一番。临走时师傅向他再三道谢,须知如今剪辫子的人越来越多,他这一回能给洋人理发,手艺方面更是获益匪浅,往后必然名声日隆,财源广进。
晚间安裕容抽空见了泰勒夫人与小汉斯,说完泰勒先生近况,将四当家三位故人郑重相托。
八月初三,三位洋人质代表:琉息国外贸商人科斯塔,花旗国旅行家、《全球论坛》远东版专栏作者约翰逊,米旗国派驻华夏海津租界新任军事长官、海军少校阿克曼,与三位暂驻奚邑的大报记者代表,加入到谈判见证人队伍中。三位记者代表分别来自京师《时务通讯》、申城《新民快报》,以及米旗国第一大报《塞尔特报》东方编辑部。
而约翰逊的随身翻译安裕容,作为随行人员,得以列席会议。
安裕容穿着浆洗熨烫过的西裤衬衫,神清气爽,面貌一新,与跟着四当家交换人质时简直判若两人。当日为求逼真,他有意模仿了几分匪兵师爷做派,而今却刻意表现出十足洋派,除去身材仿佛,并无多少相似之处。他时时跟在约翰逊身边,用心为洋老板服务,而他的洋老板为谋求人质安全,偏又多为匪方考虑。纵然傅中宵与曹永茂意识到被安裕容摆了一道,事已至此,亦无可奈何。至于曾经见过面的总长大人和他的下属,或许有人心中怀疑,终究没人问出口。
谈判谈了一整天,安裕容一心一意当着约翰逊等人的翻译,间或偷眼瞅瞅站在傅中宵身后的颜四。可惜对方除了最开始见到他震惊了一瞬,之后便再无表示。弄得安裕容琢磨一晌午,自己那个叫他放心的安抚眼神,应该看懂了吧?……
颜四这个贴身保镖当得也甚是称职。中间因为城内仓库原有物资的分配问题争吵激烈,丘百战怒而起身,直接拔了枪。四当家眼疾手快,下一秒就把枪口也对准了丘队长。
事先已经说好,谈判现场不允许携带武器。两边都无视规矩,把主持谈判的外务总长与证人团为首的洋人气得不行。来自《塞尔特报》东方编辑部的洋记者反应极快,举起相机便要拍照。颜四反应比他更快,眨眼间手里的枪已然消失不见,单把丘百战手持武器嚣张威胁的英姿留在胶片上。还是身边人提醒,丘队长才回过味来,大肆闹了一通,也没能说服洋记者承诺不使用这张照片。
如此一天下来,依然没能取得实质性进展。晚间再次商量时,安裕容便给约翰逊等人说了点自己的想法。他刚说完,身为军官的阿克曼首先表示赞同,另两人也觉得不妨一试。遂连夜找来领事馆方面的工作人员,传达沟通,领下了劝说匪帮——如今再叫匪帮已经不合适了,应该称之为兖州护国独立军预备队——在谈判条款上有所让步的任务。
八月初四一早,三位洋人质代表由随行翻译陪同,等在县衙门口。见司令与师爷在一众匪兵护卫下前来,几人迎了上去。
约翰逊道:“首领,我们想和您谈一谈。”
安裕容给翻译了。
傅中宵翻个白眼:“要谈,也是你们和丘百战那厮谈。现如今可不是司令我不愿意放过你们,是人家丘队长故意捣乱,不肯叫你们舒坦。”
安裕容道:“正为司令与师爷高瞻远瞩,通情达理,故而我等特地来与二位谈一谈,寻个对大家都有好处的办法。”
师爷阴笑一声:“安兄弟,谁讲道理就糊弄谁,这可不好。”
安裕容装没听见,望向约翰逊。约翰逊道:“为了顺利救出同伴,我们与首领期待谈判成功的心情,必定是同样急切的。请首领听听我们的意见,我相信您一定不会失望。”
听完安裕容的解说,司令师爷两人对望一眼,同意了。一行人进入县衙偏厅,趁着今日谈判尚未正式开始,先私底下聊聊。
坐定之后,由对谈判形势更为熟悉的科斯塔先生首先开口:“首领大人因为城内库存军资分配问题与那位警备队丘队长僵持许久,在我们几人看来,很可能恰是对方的计谋。协议条款已经被祁大统帅认可,丘队长和他的手下撤出本城,不可能改变。他之前在城中驻守了很长时间,大约积累了许多财富。我们有一个猜测,他这么拖着谈判进程,说不定正背地里悄悄把物资转移出去。除了他和他信任的人,我们谁也不可能知道……”
安裕容及时为科斯塔传译,傅中宵等人愈听愈是心惊,没想到这洋老头说出如此一番见解。听到后来,不禁深觉有理。丘百战虽然莽直,身边却不乏谋士。凭借多年经营,与其谈判桌上分配,当然不及实际没入腰包可靠。如此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才是该有的招数。而傅中宵一方抓着库存军资不放,不过因为根基过于浅薄,时刻惦记着聚敛,又怕丘百战带走足够的军火粮饷,在张定斋授意下回头毁约攻城,加上丘百战留给众人的表面印象过于粗豪,一时没往阴谋方面想。
被科斯塔点醒,几人不由得怒意升腾,却也拿不出什么立竿见影的好办法。
见匪方首脑面面相觑,阿克曼道:“既然我们这些证人都同意协议签订后,留下来监督一段时间,你们对对方不遵守约定的担忧就是完全多余的。目前对你们来说,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赶快占据这座城市,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增加自己的力量吗?这座城市本身,难道不是最好的防御和最丰富的资源吗?在我看来,这座城市颇为繁华,人口众多,对方带走再多的东西,又怎么比得上留下的东西多?……”
安裕容把阿克曼的话翻译了,见傅中宵等似有意动,总结道:“司令、师爷,两位洋先生言之有理,眼前局面,实属二位搏来的难得良机,恐怕久则生变,变则生危。当务之急,莫如立住脚跟,赶快把奚邑城占下来。偌大一个地盘,之后征粮缴税,招兵买马,壮大势力,岂非指日可待?”
瞅一眼几个洋人,擅自引申道:“几位大约也听说了,那位科斯塔先生,是琉息国实力雄厚的大老板,而这位阿克曼先生,乃是米旗国派往海津租界的新任军事长官。司令借此结下善缘,来日资材充足,说不定还能搭上线,直接跟洋人做生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