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钏儿脸儿顿时涨红,她本是丫鬟,伺候主子凭的是一颗奴婢心。她虽年幼,姐姐金钏儿也时常提醒她,要准备着供主子差遣。只是真的入了主子的怀抱,闻着男子气息,到底有些心慌意乱。
论起性子来,这玉钏儿虽守着丫鬟本分,其实却是个大胆多事的性子,此时心下羞慌,嘴中只找些话头来说:“主子……论理奴儿是不该问的……只是迎姑娘刚才哭着去了……”
弘昼一叹,心中余怒未消,嗯了一声。搂着玉钏儿更紧了些。
玉钏儿接着道:“主子……那您要不要唤哪房姑娘小姐来伺候?”
弘昼一笑,道:“小鬼丫头,难道本王夜里非要与几个女子相伴才能歇息不成?本王要你伺候好不好?”
玉钏儿脸臊红着,低头玩弄手上裙带,轻声道:“奴儿……奴儿……算哪等人物,主子若要奴儿陪伴,岂有问奴儿好不好的道理……只是奴儿还小……怕……怕……”
弘昼笑着,伸手过去,轻轻拍了拍这小丫头的肩膀,口中柔声道:“本王原本也如此以为,你们皆是本王的所属之人,似乎无所谓愿意不愿意……只是有时想想,千古以来,最难捉摸的便是人心,真要人人都一心只伺候本王欢愉,怕也只是虚妄罢了……罢了……你莫要慌乱,本王今日乏了,也想睡了,且不要你侍奉……你很乖巧。改日本王有了兴致,定不会忘了你的……”
玉钏儿忙应个是,心中小鹿乱撞,既有些安心,又隐隐有些失落。
弘昼搂着小女孩,又说笑了一阵,倦意渐渐上来,适才的恼怒也随着与玉钏儿的笑语,散去了不少,便让玉钏儿也不要值夜且去歇息,换了个宫女来值夜司烛,自己也入屋子,冷冷哼笑了几声,压了压心中火气,便胡乱睡了。
书说别枝,且说这园子里诸多女子,虽说已被禁足不得外出,然而吃穿用度比之先前在宁荣府邸时,只增不减,还多了许多大内供应之物。论起银钱开销与排场体面,竟是越发奢靡了。好在这园子是“御赐”的,一应开销皆由内帛供给,只是园中女子论身份颇为卑贱,份例银子并不多,虽弘昼曾授意增添了一些,终究有限,比起园中用度的奢靡,银钱方面反倒越发紧张了。于是常有各房托门上之人,将一些赏赐之物拿去变卖典当。像嘉萌堂、顾恩殿、怡红院等无上位主子之处,更是如此。
这日,碧痕又奉了袭人的意思,捧了些钗环来门上找一个姓沈的公公换银钱。正说着话,却见外面有公公捧着个锦绣册子来。认得是内务府的人,便敛容在一旁行礼。那公公忙道不敢,便和门廊上几个公公说道:“这几本是外面来的戏册子,情妃吩咐的,你们送去小姐以上位份的各房去,请各房点戏,点完了一并送来这里,内务府好去筹备……”
碧痕年轻,不由好奇问道:“董公公,要请外面的人来唱戏么?”那董公公笑道:“是啊,这是情妃请的恩德,王爷准了的,说是大暑节气,怕园中姑娘们烦闷,园子里几个姑娘的戏都听腻了,要在仲夏夜,于滴翠亭那里摆三日黄昏夜戏,给姑娘们解解闷儿。所以我们内务府才筹办此事,请各房点戏呢……”
碧痕笑道:“可惜我们怡红院现在没主子,不然我定会撺掇我们房里主子要点《会真记》来看的,老听袭人姐姐说这戏极好,我却从未瞧过呢……”
旁边另一名公公搭话道:“要演三日戏呢,各房位份低的姑娘们虽不能都顾及到,若真有想看的,去求求各房主子,像淑小主这般贤惠好说话的,自然会应允的。”
碧痕点头称是。送了包袱,回怡红院便缠着麝月要去回宝钗。却被麝月斥责道:“我把你个没分寸的小蹄子,为了这点事,难道还要跑去淑小主那儿,园子里这么多姑娘本就诸多不便,如今能有外面的戏班进来乐乐就该知足了,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晴雯在一旁正砸核桃吃,听她们说话,问明究竟后,思索道:“戏班里都是男子,今时不同往日,主子居然能恩准他们进来?”
碧痕吃了麝月的瘪,便回嘴道:“男子又怎样,听人说,戏班里的男子都女里女气的,算不上真男人。再者说了,不过是进来唱个戏,难道还能把我们怎样……难道还有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偷看园子里的姑娘……这园子虽说比不上昔日大户人家那般自在,可男女之防却更严了,难道还有人敢胡来……嘻嘻……绝不可能吧?”
麝月拍了她一下道:“越说越离谱了……我看你呀,准是想着主子说不定在淑小主那儿,想借着说戏的事跑一趟,指不定能瞧见主子呢……”
碧痕啐着要打麝月,麝月咯咯笑着只管躲。晴雯将两人推开。那小丫头四儿却在一旁嘴贫道:“姐姐们别闹了……我偷偷听情妃房里的丫头宝珠说,主子不知为何,这两日心情不佳,摔盆砸碗的,连情妃那日都被主子打了……姐姐们还是少去招惹的好。”
晴雯哼道:“去去去,你懂什么,主子竟会打情妃?我看莫不是情妃又想出什么新花样来讨好主子,故意演的一出戏吧。”
正闹作一团,门外有人问道:“袭人姐姐在家么?”晴雯迎上去,见是凤姐房里的小丫鬟,只回说袭人去潇湘馆了,便问何事,那小丫鬟笑盈盈地说只是奉了凤姐的命,来问问各处没有主子的房里想看什么戏,凤姐好一并协调上报,免得有所疏漏。怡红院里的几个丫头听闻都围过来,心中感念凤姐的周全,便随意点了几出戏。那小丫鬟记了,便离去了。
碧痕夸赞道:“说起来,还是凤妃惦记着我们这些下人。”碧痕、秋纹等忙不迭地称是。晴雯却不言语,继续砸核桃剔核桃肉吃。到了晚间,袭人回来,晴雯将此事拉着袭人细细说了。袭人只笑着感慨几声这戏多亏凤姐想着,便没了下文。
第二日,园子里各处都在谈论看戏之事,毕竟这园子里的姑娘们被困于此不得外出,如今能有戏班子来,也算是件解闷的好事,众人皆满心欢喜。凤姐忙着请园子里各处的姑娘们点戏汇总。那凤姐房里有个丫鬟叫丰儿,极为机灵聪慧,见园子里众人点的多是《会真记》《西厢记》《玉镯记》之类的文戏,她却听闻京中有个名伶叫柳湘莲,是个武生,据说容貌俊美如潘安,身姿矫健,武艺高强,于细微处更见英武,心中很是向往,只是从未得见。她心想,虽说这柳湘莲是京中名伶,可若只点些文戏,内务府怕是不会找他来。若点诸如《征西记》《黄鹤楼》等武戏,或许还有机会见到。只是自己不过是个丫鬟,凤姐也未曾问过自己的想法。思来想去,觉得藕香榭里的邢蚰烟姑娘向来温顺,又常随凤姐出入,与凤姐房里的人关系都好,或许可以找她商量商量。于是找了个由头,拿了些绸缎前往藕香榭找邢蚰烟。
刚到藕香榭门口,便见邢蚰烟带着丫鬟篆儿在院子门口散步,不便说悄悄话,丰儿便迎上去道:“姑娘好……”
邢蚰烟见是凤姐房里的人,也笑着回应:“是丰儿姑娘啊……是妃子差你来的么?”丰儿笑道:“我是自己来看看姑娘的……有一批新鲜的浙翠缎子,上面有细绒,夏季用不上,冬季却是极好的,特意给姑娘送些来。”邢蚰烟笑道:“难为你费心了,多谢惦记。”便让篆儿收下。
丰儿见邢蚰烟似有外出之意,不便提及戏文之事,只得告辞回去。
邢蚰烟便带着篆儿在藕香榭外依着湖边林中漫步。这片柳树林,从秋爽斋外起始,延伸至藕香榭外,靠着碧波池西侧,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柳树荫下凉爽宜人。池中满是碧绿的莲藕,静谧之中,似有潺潺水音,微风轻拂池面,波光粼粼,唯有蝉鸣蛙叫相伴,更显清幽。
篆儿不时提醒邢蚰烟小心脚下青苔。邢蚰烟渐渐走入树林深处,见有一处摆着一张青石案和一张石凳,便坐下了,四周柳林茂密,透过树枝间隙,能瞧见碧波池上的莲蓬,邢蚰烟不禁赞道:“此处甚是凉爽,我且坐坐。”
篆儿应了一声,在旁侍立,与邢蚰烟闲聊起来:“姑娘,大热天的,您还是多在屋里用些冰吧。”邢蚰烟望着眼前的密林,眼神有些空洞,半晌才道:“冰难得,凤妃赏的也不多,我不过在此处寻个清净罢了。”篆儿叹道:“姑娘,您夜里总是睡不好,哪怕歇歇午觉也是好的……姑娘您整日忧心忡忡……”邢蚰烟叹道:“唉……满心忧虑……却也无济于事……”
篆儿轻声道:“姑娘,您的心思我都明白……咱们本就是投靠贾府,寄人篱下,如今姑娘所求不过是清白之身……只是……这世道如此……”
邢蚰烟沉默良久,终是哽咽起来:“园子里的人,大多都已认命,我又怎能例外。可认命归认命,一想到自己的清白之躯要被……我就……我只盼能隐匿于众人之中,不被主子留意……园子里凤妃、情妃、淑小主、云小主,哪个不是国色天香,若主子能忘却我这无依无靠的贾府亲眷,让我多做几年清白姑娘,我便知足了……有凤妃庇佑,总不至于太过艰难……”
篆儿劝慰道:“姑娘……您也太天真了……所谓玉洁冰清、守身如玉,不过是男子编造的谎言,他们既喜女子清白,却又为何总想着玷污我们?不过姑娘莫要太过哀伤,您既想守贞,平日里避开主子的目光便是……园子里美女如云,主子哪能看得过来,有凤妃照应,想来不会有事。”
邢蚰烟道:“我不敢在屋里久留,实则是怕凤妃……”篆儿疑惑道:“姑娘何出此言?”邢蚰烟道:“这园子里的事,难以言说。情妃如今得宠,公然喜爱女子,她房里的丫鬟和尤三姐,显然都已成为她的禁脔,这般行径实在令人咋舌……凤妃难道就冰清玉洁?我想,她不过是行事低调罢了。她房里的平儿、小红,皆美貌动人,她自身又是个尤物,怎会毫无瓜葛?她对我虽好,可我常担忧,她是妃子,我是姑娘,若她哪日召我侍寝,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篆儿惊道:“凤妃……不会吧?”
邢蚰烟苦笑道:“不会?我一直怀疑,二姑娘迎春,怕是已被凤妃……有所染指……”篆儿瞪大了眼睛:“真的?”
邢蚰烟道:“我也无确凿证据,只是这园子里如今的情形便是如此。表面看似平静如初,实则暗流涌动。情妃那般行事,凤妃又怎会耐得住寂寞?听闻淑小主那般贞静之人,也备着些特别服饰以侍奉主子……云小主更是早早认命,对主子百般讨好……唉……这世间之事,实在荒唐。我惧怕主子宠幸,只因主子将这一大家子的小姐丫鬟都囚于此处为奴,肆意践踏我们的清白,只为图他一时欢愉。园子里的女子,身为奴婢受尽屈辱,却还被要求去迎合他人,世人皆说他是荒淫王爷,我们命苦,被卷入这等帝王家的纷争,女子的清白在他们眼中,仿若草芥,不过是玩物罢了。有时我真恨自己,为何生于官宦人家,遭遇这等帝王之事……人言红颜薄命,我却道,帝王家最是无情……”
她还要继续诉说,却见篆儿脸色突变,惊恐万分,再看篆儿已双膝跪地,邢蚰烟顺着篆儿的目光望去,顿时大惊失色,只见弘昼一身黄衣,静静地站在她们身后,似乎已听了许久。
邢蚰烟瞬间脸色煞白,心中一阵慌乱,忙不迭地起身行礼,身体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话语也变得结结巴巴:“主……主子,奴婢……不知主子在此,多有冒犯,还望主子恕罪。”她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弘昼的眼睛,心中满是恐惧与不安,深知自己刚刚的一番言语若是触怒了这位喜怒无常的王爷,必定会招来严惩,说不定会累及家人和身边之人,她懊悔自己为何如此口无遮拦,在这园子里,一言一行皆需谨慎,可自己却还是犯了如此大错。
弘昼面色冷峻,眼神中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他静静地看着邢蚰烟,沉默了片刻,那片刻的寂静仿佛有千斤重,压得邢蚰烟几乎喘不过气来。随后,弘昼缓缓开口道:“邢姑娘倒是有不少想法。”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这让邢蚰烟更加忐忑不安,猜不透王爷是何意,是在嘲讽自己,还是真的只是陈述事实,亦或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邢蚰烟听闻,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再次跪下,额头触地,带着哭腔说道:“主子,奴婢只是一时糊涂,胡言乱语,奴婢知错了,求主子开恩。”此时的她,满心懊悔,只恨自己为何如此口无遮拦,在这园子里,一句话便可能招来灭顶之灾。她深知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弘昼手中,此刻唯有祈求王爷的宽恕,哪怕只是一丝怜悯,或许自己还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