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晚之后,奥尔丁顿家的葡萄园仿佛成了伊丽莎白·班纳特的又一个秘密基地。
不需要走太远的路,隔着一条河流却足够僻静,整座园子没有多少工人也因此不会有闲人来打扰她。远离家庭的喧嚣繁琐,宁静的午后,繁茂的葡萄树,茶香四溢,松饼的浓郁甜意萦绕鼻尖,一本诗集,一张藤椅,再加上一位风趣幽默的朋友在旁陪伴,简直就是伊丽莎白理想之中再完美不过的生活了。
伊丽莎白很喜欢这位她认识不久的朋友。她觉得对方身上有一种非常独特的气质,仿佛和整个乡镇都格格不入,但偏偏他专注搭理葡萄园时候的模样又显得那么温柔和善,似乎他就应该属于这儿,属于这片与世无争的净土。伊丽莎白从未见过一个像杰伊这样奇妙的年轻人,既没有同龄青年的浮夸气和坏习性,从不会去趾高气昂地使唤其他人,也没有将这份家产当成难以启齿的耻辱。和她所见过的那些人相比,杰伊·奥尔丁顿总是那样笑眯眯的,一副从不会生气的老好人模样,尊重女性,照顾她们的感受,并且从未踩低其他人去吹捧自己,但又不会显得过于卑微讨好,让她觉得软绵绵的没有骨气。和这样的人相处就犹如春风拂面,朋友之间的温馨和默契尽在不言中,每一分钟都不曾令人虚度。
伊丽莎白也从这段时间的交往中逐渐了解到这位新朋友的家世。
父亲苏格兰人,父母早亡,跟随着身为马戏团团长的养父四海为家。母亲则来自M国旧金山的纳帕溪谷。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在春天有漫山遍野的花田和葡萄架子。最初父亲只是想要去新国度闯一闯,无意走入了一处云雾缭绕如梦似幻的葡萄园,就在那里邂逅了尚是美丽少女的母亲。这一次浪漫的相遇让父亲厌倦了继续漂泊的生活,他毅然和养父与朋友们告别,留在了这座葡萄园内。他的勤劳能干和对母亲的爱打动了固执的岳父,有情人终成眷属,不久后就有了他。
这本来会是一个浪漫美好的爱情故事。如果不是因为突发瘟疫,母亲病逝,小杰伊会有一个非常温馨的童年。而在母亲死后,父亲无法整日对着那座充满了他们往日回忆的葡萄园,他带着幼年的杰伊离开了M国,回到自己的家乡,携着这些年他积攒下来的财产,购置了一处不错的园子,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而这次他来到郎博恩,虽然父亲并不愿意儿子背井离乡去这么远的地方,但毕竟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也该自己出去闯一闯见见世面,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他给了杰伊一笔钱,说这是他从小为自己打零活赚的,并告诉他如果没有做出一番像样的事业来就绝不要回来见自己。杰伊对此也并未多说什么,利用这些钱买下一片荒地,不分昼夜亲自动手将它建成了一座欣欣向荣的葡萄园。
这也是为什么镇子里的人都认为他家是“暴发户”的原因。可很少见一个年轻人出手如此阔绰,再加上十里乡亲都不曾听说过哪家大户有“奥尔丁顿”这个姓氏,理所当然地就如此认为了。而这个神秘的年轻人又从未现身作出任何解释,一传十十传百,加上最近宾格力一行人风头正盛,也就没有多少人愿意花这个精力亲自上门拜访,找出真相了。
可伊丽莎白倒觉得这并非什么坏事。至少这样一来这座漂亮的葡萄园就得到了它应有的清静,而这个温柔内敛的年轻人就能够分出更多精力去照顾那些可爱的葡萄藤苗们,她也可以时不时过来忙中偷个闲,享受一下真正的悠闲的午后时光。
伊丽莎白很羡慕杰伊,除了羡慕他恩爱并且相互理解的父母,自由自在的山中岁月外,她更羡慕他毫无拘束的男子身份。他可以去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拥有一份他感兴趣的能够一直坚持努力的事业,和一座安静的生机勃勃的葡萄园。他几乎拥有任何伊丽莎白梦想过的东西,而更令她羡慕的,则是他可以预见的,光明一片的远大未来。
这对于伊丽莎白,甚至对于所有的女性而言,都是可望不可即的美梦。
伊丽莎白总认为自己和别人有那么些许不同,而事实的确如此。在这里,但凡家境不好而又受过相当教育的青年女子,几乎都把结婚当作仅有的一条体面的退路,尽管结婚并不一定会幸福,但总算给她自己安排了一个最可靠的储藏室,日后不至于挨冻受饿。但伊丽莎白却从未这么想过,她坚定地认为婚姻必定要嫁给自己所爱的人才能称之为婚姻。否则即便你出身高贵,温柔贤惠,陪嫁丰厚,也只不过是多了一出装饰着假面笑脸的独幕剧而已。可悲的是她所有的姐妹们似乎都不这么想,更别提自己的妈妈。如果说在家里唯一一个还能和自己分享心事的,那就只有爸爸了,可他毕竟无法完全理解女儿们的心思,很多苦恼伊丽莎白都不能与人分享——直到这位奥尔丁顿先生的到来。
她曾经试探性地询问过对方关于婚姻和爱情的看法。在常人看来这根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可以独立分开的存在,她已经不指望有哪个年轻人能认同自己离经叛道的想法。可没想到杰伊说出来的话却一举推翻了以往所有她的固执印象,他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有的人认为婚姻就应该独自背负,独自忍耐,那么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就会奉行自己钉下的教条,因为这对于她而言就是预言中的真理,而我们又怎么可能去说服一位教徒去背叛上帝?而有的人不愿意将下半辈子变成苦行僧的跋涉,可她周围所有人都告诉她这样的修行是人活着的时候必须忍受的痛苦,否则就是对神的大不敬,是会被抛弃、被惩罚的——这个时候,我们该怎么做?”
杰伊一边蹲下身目光认真地给一株滕苗来除杂草,一边笑着问旁边的伊丽莎白,“那么你是愿意变成‘所有人’的其中一个,接受真理的‘洗礼’,成为虔诚的信徒,还是坚决反抗,熬过一次又一次地淬炼,被所有人唾弃是不识教化的‘怪胎’,忍耐等待着只是可能的未来?”
伊丽莎白一愣。她张口好几次想要回答,却语到嘴边,始终没办法做出一个坚定的选择来。
即便她明明知道内心里毫不犹豫地就会选择后者,可事实却是没这么美好简单。世俗已经对她们如此苛刻,更别提她还有四个姐妹,而她是其中唯一认识到这种“苛刻”的一个!偏偏她从未觉得自己这种念头有什么不对,因此在面对那些轻浮而毫无自知之明的男人们时她才会觉得如此无趣,连和他们多说一刻都是煎熬。她有少女的小心思,追求的是彼此理解,共通,平等的爱情和婚姻,这事实却是这样的伴侣少之又少,就连爸爸也时常感叹“我恐怕没人能够配得上你”。
可不是每个人都是爸爸,妈妈也不会放纵她继续这么任性下去直到成为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有时候看着大姐简和宾格力先生互通信件时嘴角甜美的笑意,她不是不羡慕向往的,可一想到镇子里的青年们,伊丽莎白立刻就打消了这些心思。她倒是宁愿做一个老姑娘,也不愿意牺牲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只怕还没遇见那个人,妈妈就先神经衰弱,以死相逼了。
伊丽莎白是从未预想到能够在同龄青年这里听到这番话,她一时间愣住了,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如果她等的那个人迟迟未来,那么她是要做温暖笼中的安全囚徒,还是挣脱锁链等待暴风雨的自由海鸥?
“先不要告诉我答案,丽兹。”杰伊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朝她保密般地嘘了一声,笑眯眯地开口,“在寻找答案的旅程中,有时候我们会往往过于执着于目的地而忽略了沿途风景其实也很美妙。”
说着,他侧了侧头,似乎是忽然想起了某段美好的回忆,银灰色的眼睛里泛出温暖的笑意。
那是一个天还未亮的寂静清晨,父亲带着年幼的她,避开了所有守卫,走了很久才来到了一座葱茏繁盛的山林,只因为这里生长着母亲最喜欢的蘑菇。父亲走在前面,而她就踩着他宽阔的脚印小喘着亦步亦趋地跟上。天色昏暗,林间还缭绕着薄薄的云雾,远处隐隐传来野兽的呼啸,可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因为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有家人在,她就不是孤独无依的。父女二人踏着潮湿的林间野道找了很久很久,到最后她甚至已经抬不起脚再多走几步,而就在此时父亲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头顶不远处,笑着对她说,看,我们到了。
她抬起头,然后就被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惊呆了。
在刺柏和榆树之间密密麻麻地站立着担子菌,高脚小伞菌,麇集的灰球菌,带露珠的头菌,红帽菌,旁边是桤树和桦树,血乳菇则藏在针叶之下,旁边挨着味道鲜美的喇叭菌。就这样一排一排地绽放着,安静地接受着远道而来之人的赞叹。
那个时候她突然就明白了父亲不惜跋山涉水带她来到这里的用意。
很多时候你苦苦寻找却一无所获,然而忽然某个瞬间,雨天之后太阳重新暖和起来的时候,它们从苔藓里突然绽射出来,将厚厚的落叶顶起,奇迹得以在眼前重现。
原来我生活在如此妙不可言的等待中,等待也成为一种美好而充满希望的未来。
“像我爸爸,”杰伊耸了耸肩,“他在去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度之前可一直坚定认为自己要孤独老死了。毕竟以他那个倔强暴躁的脾气,又怎么可能会娶到我妈妈那样漂亮贤惠的妻子呢?”
伊丽莎白忍不住被他逗笑了,觉得世事真是奇妙,居然能够让她遇见像杰伊这样温暖又有趣的人,和他待的一个下午胜过十场热闹繁华的舞会,她总能从他身上汲取到莫名的安定感,就像是一位认识了很久很久的老朋友,甚至不需要多说什么,他总能明白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