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镜瞧不远处的霞儿十只纤指在玉梅胸腹间上下翻飞,而玉梅仰卧在地上,脑袋旁边正熏着一只小炉,熏香的烟正袅袅升腾,人是没有知觉的。
微微俯下身,温镜低声问荣五:“怡花班,是什么地方?”
荣五天真地眨眼,答得没什么磕绊:“我养雏儿的地方。”
纵然是怡花二字早已泄露风尘气息,温镜心中还是一紧。所以、所以玉梅小小年纪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透着股婉顺的味道。是了,眼前这位可不就是做的这等营生。他眼下是纯真如稚子,忘却前尘,张口闭口跟说别人的事儿似的,但其实都是他自己的事。他杀的人,他开的伎院,各地搜罗幼童,不分男女地从小养着,歌舞乐器教好就等着长大了供人赏玩,关键时刻想杀就杀说弃便弃。
杀人者恒被杀之,有的人总不把别人的命当命,可能是别人比他地位卑微,可能是没有他富有,也可能是武功不如他高强,他便不把别人的命当作是命。
说到底,这类人的眼中只有他们自己。
人为了自己有毛病吗?也没毛病,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是为了自己去害人,总是另当别论。
李沽雪回来得很快,回来的时候看见温镜颀长的身影直直立在殿中,脸孔陷在立柱铜雕的阴影里,凝视荣五的神情异常严肃。他这个冷硬的侧脸令李沽雪没来由地心里一空,仿佛是有些神志刚刚冲破魅香带来的混沌,轰然在李沽雪心里砸了一个坑。
他想,这个冷脸前不久温镜也露出来过,还说了一句…“我不是他弟弟”。
…这是什么意思?
温镜见李沽雪回来,倒没注意到他的异状,只问道:“那群孩子怎么样了?”
啊,李沽雪心里空洞更大,这是他刚刚随口而出的说辞,他忽然意识到他面临的更大的一个问题。他得的命令是斩草必除根,按这个命令,玉梅是要死的。不仅是玉梅,他心心念念的那些弟弟妹妹也一样。
可是温镜不想他们死。
原先还可寄希望于借荣五或者三途殿的手,如今呢。李沽雪收敛心绪,没事儿人似的答道:“好着呢,我怕吓着他们,没敢现身,”他深吸一口气,“阿月,这群孩子我想是不是我带回去。”
“嗯?”温镜诧异,“听闻两仪门甄选弟子极其挑剔,他们根骨未见得都能选得上吧。”
…你还真心实意操心起他们的前途来了。李沽雪看着温镜毫无阴霾的脸,觉得简直看见了明明白白四个大字:浩然正气。他心里无奈,问道:“那你原本打算呢?”
温镜罕见地有些赧然:“我原想给我哥送去当伙计,或者看想不想习武,或者跟着我姐学医。罢了,”他一摇头,“问问他们自己吧,看他们愿意去哪。”
李沽雪再一次哑然,他不得不直面眼前这青年非常与众不同的一个思路,即是,在温偕月的眼睛里,这些小崽子的命真的是命,年纪再小身份再低微,他们也有生命有思考,甚至有权力选择将来的路。
温大那样的人做兄长,倒真教养得出这样一副仁慈心肠。
这是李沽雪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温偕月和自己的不同。无论是皇宫大内还是草莽江湖,李沽雪见过太多的人命如草芥,他们无名殿又掌过太多的生杀予夺,身边草薙禽狝的角色太多他便渐渐忘了,世上还有如温偕月这般,真的把人命当人命看的江湖人。
还真是…挺新鲜。
也挺棘手。
这时霞儿拍拍手跑到温镜身边:“…已经好了,那个小哥哥是不是一直吃不饱饭呀?”
“嗯?”温镜道,“不应该,为何这么问?”
霞儿揪着自己袖口,道:“他的身子骨与他的年纪不相当,他说他十四,可内里骨头却要小一些。我瞧他不像生过病,那便只能是每日里吃不饱,日积月累骨头便长得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