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肆简陋,李沽雪须得亲自往后院安置马匹。他瞧见马厩后墙水槽旁边几个鬼鬼祟祟蹭水洗手洗脚的小乞丐神色恹恹,说今日别往清晏街讨生意,平白多了些生面孔抢生意,还像是一伙的。
清晏街是何地,正是傅家镖局分号所在之地。李沽雪遂扔了几枚通宝朝其中一个乞儿勾了勾手指询问:“一伙儿的?”
将信将疑蹭着一步一步挪过来的小乞丐打量他两眼,细声细气地讨好道:“可不是,一个个身强力壮带着包袱卷,里面都藏着家伙呢。大老爷要去清晏街办事?清晏街上的店家大都有后门,大老爷要带路吗?”
“藏着家伙?”李沽雪微微欠着身,笑眯眯地向小乞丐询问。
“嗯!”小乞丐殷殷抬头看着,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小虎子趁着不备撞了其中一人,那人手上的老茧那老厚,是使长家伙的,大老爷还是绕开的好!”
长家伙,李沽雪听得懂。乞丐行乞,破碗破瓢,使的是圆家伙,使长家伙的那是强盗。
他点点头,又给小乞丐的小破碗里扔了好几枚通宝,又弯腰拍一拍小乞丐的脸颊,轻声道:“大老爷肯定绕开。今儿收成够了没?清晏街你几个也绕开的好。这个不用交上去,你们几个伴儿分了罢。”
小乞丐本有些失望,听了这话刚想问什么不用交上去,忽然领间突地一凉,紧接着一串冰冰凉的东西顺着衣襟,无声无息地落在他怀中。
是一吊钱。
小乞丐呆立一瞬,低头扯开自己破布似的前襟瞅了瞅,抬头看疯子一般看了李沽雪一眼,扭头转身哗啦啦地跑走。边跑两只手边捧着肚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乞丐撑破了肚皮。
院中只余李沽雪孤影孑然,手还不尴不尬地收在半空中。他冲着一帮小乞丐的背影看了片刻,摇头笑了笑。他却没直接往前厅去,而是四下无人时一个闪身,进了茶肆旁边的当铺。当铺临街的招幌上头正面大大一个“当”字,背面书“吴记”。
仔细瞧的话则能在招幌右下角发现一枚小小的徽帜,乃是一枝叶柄,二回三出,墨色的小叶颗颗对称,端正极了。
却说茶肆中傅岳舟已经如坐针毡。
进来时温镜特意选了临窗的一桌,外头廊下靠着墙蹲坐了一排贩夫走卒,他们喝完茶歇歇脚,插科打诨几句就得重新上路奔忙起来。
傅岳舟为何如坠冰窟如坐针毡,便是听得窗外的闲话。
窗外有人询问:“老哥,今日是怎么了?怎的到了这个时辰你这里还担着这许多的菜食?”
另一个声音有些埋怨:“别提了,真是晦气,我家圃子主顾里的大头便是那广陵镖局,原订好的每日一早送到门房,一年多了都是如此,谁知今日敲门却怎么也没人应!”
温镜眼睛一抬看向傅岳舟,出声安慰:“或许是有事耽搁了。”
话没说完他自己都并不能信服。
窗内愁云惨雾,相对无言;窗外插科打诨,嬉笑一片。外头几人闹哄哄又说笑几句,无非是你老小子恁地好命,跟他们家搭上关系,还能短了你的银钱不成,大约是今日有急事主人家不在。另一个说哪有短不短银钱一说,广陵镖局家大业大,必定是先头就预付好了的,左右钱是收进了口袋,有没有人应门又有什么打紧,转头再往外卖又不亏。
的确没什么打紧的,商者唯利是图,这话听起来也没什么错处。
唯一的错处,温镜看着窗外雾霭沉沉的黎明,想,唯一的错处怕就是,没人应门不是因为主人家不在,恰恰是因为主人家在,但是再也不能应门。
胥浦这清晨是如此阴郁晦暗,让人几乎分不清是晨是昏,是阴是晴。温镜想,再过得几天,城中再说起广陵镖局这处的分号,未知还会不会有人赞叹一句“家大业大”。
傅岳舟整个人仿佛是僵在了长条木凳上,刚刚受过伤的腰腹却挺得笔直。
他沉默,温镜便也陪着他沉默。
他有心问一问为何傅总镖没有选择跟着他们一起逃出来,却终究没有问。待李沽雪回来默然坐下,温镜便道:“事情有变,恐怕…”他顿一顿看一看傅岳舟,快速将方才外头菜贩的话略略重复了一遍。
李沽雪凝重道:“与我所料不差,菜贩送菜想来走的是后门,幸而没走正门,我打听了,正门前一条街上都有埋伏。阿月,小傅,咱们还是略歇一歇就离开的好。”
傅岳舟盯着面前的茶盏没说话。温镜最看不得人这个样子,便提议:“或者趁着天色还没大亮悄悄过去看一眼?”
傅岳舟闻言摇头,声音很轻:“温兄,此举太过冒险,不如直接去金陵。”
去金陵,那伙黑衣人敢夜袭扬州,敢埋伏胥浦,难道还敢攻金陵法源寺?傅岳舟咬咬牙准备站起身,他努力熄灭心里头回扬州驰援爹爹的念头。
他选在胥浦停这一停原本是想领这里分局的人马,率众回去增援,如今看来却大约是再没有什么“众”可“率”。
不知爹爹在扬州城是何情形。想到他爹,傅岳舟一时五味陈杂。他想起昨日冶金室角落里吃灰的一座架子,里面胡乱叠着些兵刀,不知道弃置了多久,各个都生了锈迹。傅岳舟当时远远看着眼熟,找了个由头过去仔细看了一眼。
怪不得眼熟,兵刃各式各样,却在刃上不约而同有一枚龙首标记。
那是…那是曾经在圩子口为祸一时的水匪,十二龙王殿的标记。傅岳舟当年误入匪窟,血战三天三夜,斩落了不知道多少带着这种标记的兵刃。
却没想这些兵刃原是自家冶金室里打好出去的。
怪不得,一帮乌合之众的水匪能用得上统一制式的兵器,怪不得短短时间内崛起,怪不得能堂而皇之在江上兴风作浪,那他当年所谓的“一战成名”,只怕、只怕是他爹做好的局…傅岳舟不敢多想。
多看无益,多想也无益,他如今功力只恢复不到三成,他想去看一眼,上下嘴皮一碰,真正要去涉险的乃是温兄和李兄。
傅岳舟极力想要掐灭的还有一个念头,他不知道现在回扬州,是给他爹增援,还是给他爹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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