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们都打倒了,还干什么?”金善卿让他给气乐了。
“都打倒了?都打倒了就没人压着我们了,我们也就该有饱饭吃了。”马有财显然对自己的主张甚有自信,手臂大开大阖,大有指点江山的气慨。
两个人的争论,一直到过午,谁也没有说服谁。
那女人走了进来,从里屋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张薄板红漆的小炕桌,放在金善卿面前,又拿进来一只黑釉小碗和一只盛吃食的小笸箩,放在金善卿面前。
碗里边是切得细如发丝的咸菜丝,笸箩里是薄薄的三张小饼——白面的。
女人虽然身子笨重,但进进出出地忙活,脚步相当平稳。见丈夫露出询问的目光,便浅浅一笑说:“跟隔壁借了碗咸疙瘩头。就是没有香油。”歉意是给金善卿的。白面的事不用说明,丈夫最了解她,她身上厚实的蓝洋布棉袄,此时已在铁道口那边高丽人开的小押当里,要再赎回来怕是难了。
门开了一道缝,从上到下,排出四个小脑袋,八只眼睛大嚼笸箩里的白面饼。女人用大肚子将四个孩子顶了出去,自己也没留在房中。
“光吃饼太干,来碗水。”马有财的脸上没有招待客人应有的喜色,生计的艰难大约让他忘记如何微笑了。
外面跑过一列火车,哐哐当当的,震得顶棚落下一阵薄雾般的灰尘,炕桌上的碗也咯咯直响。
趁马有财转身给他倒水的工夫,金善卿将一小叠外国银行在本地发行的纸币塞在饼下边,里边有银两的,也有一元钱顶一块大洋的,都是他平日的零用。他知道不能一下子给得太多,像马有财这样的人,越穷却越骄傲。
“这几天胃口不好,吃不下。”金善卿站起身来,重整出庄重的神气,冲散同情引起的眼酸心痛,“咱们还是把正事说定了。起义的事,你先放一放,怎么样?”
第二章 穷人党(14)
“你不用再费唾沫了,不可能。”马有财也站起身来,“趁着袁世凯还没登基,我们是越早动手越好。”
这是一次失败的说服工作。对马有财这样的人,金善卿又有了新的认识,他们不是靠嘴就能说动的。假如他们近几日就动手,不单是同盟会与袁世凯的和谈有麻烦,马有财他们也多半活不了。
“有件事得麻烦你。”马有财说,“给我们上禅臣洋行买点子弹,点三八和点二二的,各要200发,钱我预备好了。我们自己没法子去,到了那,人家一看这身打扮,多半就把我们当成抢钱庄的,要不就是绑票的,绝不会卖给我们。在黑市上买又太贵,只能拜托你。行不行?”
“没问题。”金善卿迈步出门,四个孩子在门口蹲成一排,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嘴。
绝不能让他们去冒险,哪怕不择手段,金善卿暗下决心。
4
回来时,三梆子拉着车刚过铁道口,便出来个瘦高个的汉子把他们拦住了。
“老吴大哥,么事?”三梆子认得那人。
金善卿也认出来了,那人就是在西头见面时,与马有财意见相左的汉子,宝坻县口音。
“金先生,俺等您老半天了,有事商量。”老吴两手蜷在胸前,像是打拱,却又不熟练,只得一个劲地点头,“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你还没吃饭吧?这跟前儿有没有……”这人也许有用,金善卿离开了贫困的压迫,恢复了富家公子的身份,头脑转得格外轻快。
老吴把他们领到新大路与东四经路的交口上,是个三间门脸的二荤馆。他把三梆子留在门外,领着金善卿走了进去。“回头给你带好吃的出来。”老吴安抚三梆子。
金善卿早上便没吃饭,早已经饿了。然而,即使在他最穷的时候,也很少在二荤馆吃饭,因为所有二荤馆的店面都不讲究,白茬木桌上的油泥都得有一个大钱儿厚,筷子粘手,粗瓷碗边如同锯齿。尽管如此,二荤馆却是京津一带最大众化的饭馆,受到普遍的欢迎,原因很简单,这里的菜肉多量大,价钱不贵。
“吃点么?”金善卿扯下那件河南绸的大褂,像是终于甩掉了一身污泥,“甭客气。”对付有所求的人,他甚是在行。
“听您老的,俺跟着沾光。”老吴的意思是,只要他不花钱,有得吃就行。
这话金善卿听得懂,“我不饿,给你自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