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的西侧是一个硕大的架,架上摆满了各种线装,小说、演义居多安老将军军人出身,最推崇伟大领袖从古典演义中汲取战争思想的方法,慕而效之,所以他的房关于战争的小说最多不光有国内的古今演义,汉译的国外战争小说也在所多有,除此以外,架上陈设的就是马、恩、列、领的理论专著和对这些理论加以研究的理论著作这个硕大的架就占去了整个房的三分之一,紧靠着架的是一张行军床,这是供安老将军看得累时,休息之用这方小小房内除了这两件主要家俱之外,就剩下一套红木的八仙桌和太师椅的套件了八仙桌摆放在正对房门的位置,两端各置一把太师椅,在主座位的下摆着左右两排共四把太师椅,椅子之间搁置着摆放茶水的檀木立凳
此时,这间小小的老旧房里共有六人安老将军居中而坐,老王侍立在侧,左侧下坐的是安在海、安在江两兄弟,右侧下依次坐了大女婿左丘明、二女婿陈道
左丘明是个红脸胖子,眼睛上架着副黑框眼睛,今年五十二岁,娶了安老将军的长女为妻,正是安氏兄弟唯一的姐夫左丘明现任江淮省革委会班子成员,虽然他这个年纪的副部级,在时下来说,已算是仕途通畅,宦海显达可他自家事自家清楚,他四十八岁就坐上了现在这个位子,已经过去四年了,还原地不动,在革委会班子里,他也被排挤得靠了边,几个后进的班子成员排名都爬到了他的头上,让他这个自问算是有些根脚的大员情何以堪?因此,他借故挤进这次江淮省进京哀悼的代表团,就是为了找老丈人借借力,哪想到居然有幸第一次踏进了这间传说中的神秘所在此刻,他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着,脑子里飞的转动,搜寻着奇妙之计,惊人之语
陈道和左丘明的情况大不相同,他今年方才三十八岁,生的仪表堂堂,年纪轻轻的他已经坐上了江汉省平阳地区革委会副主任的宝座,这可是份量十足的副厅级宝座,距离正厅级革委会主任也只有一步之遥,且平阳地区是江汉省的核心区域,地位仅次于省府所在的汉水地区安老将军二子八女,陈道娶的正是第七个女儿,虽然他除了这个官居副省的大姐夫,还有六个连襟,可那些连襟不是在军中苦熬资历,就是在机关坐板凳,哪里有他这般起居八座,威风八面,因此,众人皆不在他眼中就是这个副省的大姐夫,在他看来也不过尔尔,自己到那个位置恐怕不会过四十五陈道此时亦是正襟危坐,踌躇满志,他是来给老丈人拜那个已经取消了的八十大寿的,结果碰上领袖故去,一直在安家滞留至今,恰巧就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机会——参与老爷子的房会议他不得不打叠起精神,思谋方策若是在闻听高层较量的同时,自己得售奇计,老丈人从此必会对自己刮目相看,进而大力扶持再大着胆子往下想,安系将来交到自己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好了,人到得差不多了,老王,去把房门关上,点香”老爷子对侍立在另一侧主位边上的老王吩咐道他没说人都到齐了,只说人到得差不多了,其中之意,除了他自己,只有负责打电话的老王知晓
老王低声应下,将门关上后,从架的一处角落抽出一支长约一尺、颜色驳杂的香来,此香并非寺院里礼佛用的那种普通木料粉末混着香精制成,而是檀香、沉香、麝香揉之以虎骨粉粘合而成,正是混着多种香料,白黄灰黑的颜色绞在一起,才形成了这般颜色檀香明窍,沉香醒脑,麝香凝味,虎骨壮神,此四大好处皆在助人凝结神思,清除杂念,是故,此香唤作灵台香灵台香是安老将军依着一张故纸上的古方,托老王多方奔走,特制而成每年产量也不过数十只,除了送人,自己留下的也不过区区十来只,只有在需要思考重大问题的时候,才会拿出来使用
老王寻到香炉放至八仙桌的正中处,将灵台香稳稳插在正中,顺手点燃,霎时,一股似兰似麝,如菊如莲的清香飘了出来,香烟如线,仿佛银针一般,从鼻孔直插脑门,让人的灵台瞬间一清
安老将军深吸一口气,脊背朝椅子后背靠了靠,开口道:“在海,你先向丘明和陈道说下当下的形势和今晚的议题”
安在海闻言,清了清嗓子,道:“大哥,老七,大的局势,相信你们在京城待了这些日子,也差不多有所了解,我就不赘述了爸爸今天召开这个会议,主要是想讨论下今天下午季老那边来人提出的条件,我们应不应该接受?我认为…”安在海今天一身白衣如雪,头上依旧打着蜡,手中拿着把折扇,边说边摇,颇有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味道,孰料,他刚要表自己的见解,却被安老将军打断
“行了,叫你介绍情况,没叫你表意见”老头子瞪了他一眼,拿眼神扫了扫似在坐禅一般的大女婿,“丘明,这个屋子的晚辈,年纪以你为尊,你先说说”
左丘明早就料到今天的议题必与下午的那边来人到访有关,他和陈道这几天都住在松竹斋,虽然迎客的时候并未出面,可对那边提出的条件已从安氏兄弟口中知道了个七八他早在胸腹中打好了草稿,只待老头子询问,便将自己的惊人之见,道将出来,果然,老头子第一个就找上自己闻得老头子召唤,他冲老头子微微欠了欠身子(这番细微的动作,在旁人看来,像他在表明自己是个活物),开口道:“爸爸,我认为咱们应当立定根基,不动不摇,眼下风波诡异,浪大水深,胜负最是难定,咱们又起不到一锤定音的作用,冒然跟进,说不定就选错了反向,我的意思是不动如山,明哲保身,进而坐收渔利”左丘明说完,得意地扫视了一圈,扫到老头子脸上的时候,得意变成了渴求,仿佛急于获得老头子的肯定
左丘明话音刚落,众人脸上各般颜色安在海轻轻哂笑一下,没有说话;安在江眉峰凝聚,似在沉思;陈道嘴角含笑,崖岸自高,看不出他同意还是不同意左丘明自以为妙计的一番高见没有获得众人的肯定不说,竟弄得满室鸦雀无声
安老将军轻轻用指骨敲了敲桌面,引来众人的视线,他的眼神在安在海身上定住,“在海,你一直急着想说,现在你说,且看你有什么高见”
安在海闻言,把手中散开的折扇轻轻一挥,向里收拢,启唇露齿,道:“爸爸,我认为大哥的想法过于保守,天时哪里是晦涩难明,分明是风光霁月,一眼可辨季老那边虽备好了舟楫、渔网,可殊不知眼下风高浪急,又岂是出海的时候?况且那边给我们的肥鱼远多于季老,我们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安享其成?我看,用不着讨论,优柔寡断乃是大忌啊,爸爸,是该下决定的时候了”安在海说到最后,语气激昂,竟站了起来,摇晃得打着蜡的头也有了散乱的迹象
“浮躁坐下哪个优柔寡断了?还用不着你来教训老子,每逢大事需静气,你的静气哪儿去了?”安老爷子勃然变色,猛拍一下桌面,喝叱得安在海慌忙坐了回去,其余三人也被老头子这股威势骇得脸色白老爷子作完安在海,依着顺序又点了安在江的名,“老三,你说说”老爷子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长于军事,而短于谋略,但每次房议事,他都会询问小儿子的意见老爷子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锻炼锻炼这个在他看来比浮躁的长子堪用的小儿子
安在江素来是军人作派,身子坐得如标枪一般笔直,老爷子话音刚落,他就接上了:“具体要我拿什么主意,我说不上来,我只知道无论什么时候,鱼叉须得握紧了”他的话和他的头一般,短小精悍
听罢小儿子的言,老爷子罕见地微微点头,又冲他最看重的女婿温声道:“老七,你的意见呢?他们几个里就数你最擅权谋机变,想必你胸中早有丘壑了,说说”老头子罕见的未曾听言,先表扬了一通,他这番赞许听得安在江和左丘明连连皱眉
这一切,陈道自是看在眼里,说实话,他也觉得自己这个大舅哥性子轻浮如此关联命运,沟通生死的大事儿,怎么能不细加绸缪,就一言而决呢?此外,陈道亦小视自己的二舅哥,认为他说的虽然无错,可全然都是废话谁不知道鱼叉重要,没有鱼叉,你上得了席面么,这用得着赘述吗?在他看来,满室诸公皆不足以为谋,为老爷子参详、画赞,还得靠自己这颗阅尽三千年权谋诡诈的大脑,安氏的未来不在安,而在陈
陈道站了起来,正了正衣衫,朗声道:“爸爸,我认为三位兄长说的都有道理,但我却有不同的看法依我之见,先,握紧鱼叉那是咱们谈论一切的前提刚才三哥已经说了,我就不再多言,我只增加一点,就是当下我们应该对掌握鱼叉的同志们吹吹风,让他们明辨天时,以免生肘腋之患其次,二哥说当下那边占据上风,实际情况确实这样,我们向那边示好也是必须的但是咱们又不能完全倒向那边,因为现在还不到分胜负的时候,况且那边也未必占有压倒性优势最后,大哥要行渔翁之举,我认为是可行的但方式还有待商榷我认为我们不能盲目的作壁上观,必须化被动为主动,两边都要示好最紧要的是,待胜负分定的霎那,我们……”
“当然,我这种策略,大家可能觉得是墙头草的做法,乃是大忌可眼下的情况就是如此,局势虽然有所倾斜,可还是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谁胜谁负,无从判断而我们又不可以坐等,那样只会两边不讨好,适当的活动一下,一来,显露肌肉,二来,可拖延下时间,以待局变综上所述,我认为,当下要做的无非两件事第一,紧密联系咱们自己的力量,静待时机第二,派出人员同时向两边洽谈渔利,拖延时间,以待那边分出胜负以上,就是我的看法”
陈道的一番话说得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将眼下安系所面临的困境说了个通透,又对安在海三人的意见做了简要的点评,又摔又捧,让三人恨不起来,还得承他的情最后,他又将自己的意见结为两小点,抓住主题,突出重点,以供安老将军抉择这一番话下来,将他的工于策论,善于谋划的才华展露无遗
陈道的这番高论,颇具纵横家的风范,听得安老将军连连点头,便是素来不喜他的安在海和左丘明亦对他生不出恼意,反而生出些许钦佩之感陈道说完,微微冲老爷子鞠了一躬,坐回了原位,面容平静、心中得意
老爷子听罢众人的观点、看法,并没有说话即使对他方才点头赞许过的七女婿的观点,也不置可否他微微眯着双眼,骨指轻轻扣击着桌面,似在思考,实在叹息老爷子虽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老军头,但这几十年操舟于波诡云谲、涛声不断的怒海,而能屹立不倒,又岂能不识知谋略?不辨天时?
老爷子不先亮出观点,却叫自家最有前途和希望的四根栋梁表看法,一是锻炼他们应付顶尖博弈的能力,而是想看看众人是否能表些让人眼前一亮的观点,可惜四人都不能让他满意在他看来,大女婿的想法过于一厢情愿,顶级博弈,岂有置身事外,便可获渔人之利的?哪边不是智囊群集,工于绸缪策划?这点伎俩岂能瞒过他人,止增笑耳罢了;长子的主意看似颇具勇烈,气势十足,实则幼稚得可笑,局势未明便心热血沸,舍身相投,将一族之生死寄之草草,如此浮躁,将来怎么挑起安系的大梁?小儿子的话虽然中规中矩,沉稳厚重,可并不是时下之选,当务之急是要破局,而不是自守;至于这个最具谋略的七女婿,自己对他点头赞许,不过是肯定他对局势的把握精准,论述条理分明,并且列出了对策不过,这也是一孔之见,看山是山罢了,终究没有经历过最顶级的搏杀,见识有些不够,拿下面的博弈手段应付此等变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矣
安老将军轻轻磕了磕茶盖,示意老王给他续茶,老王尴尬一笑,赶忙给老将军续上老王也正在思考眼前的局势,结果却想得入迷了他知道老将军视己如心腹,此等谈话亦不避讳自己,是希望锻炼自己的能力,将来好给自己谋个前程虽然老将军曾经戏言把自己调到中办,还干文字工作,其实他知道老爷子还是希望自己下去带兵因此,每每房议事,他虽然不言,却都会用心思量,并对各人的观念熟记后,闲来无事,加以分析、揣摩,锻炼自己的应变能力
老爷子重端起茶杯嗫了一口茶,又低眉不语了,房的气氛重又回归沉闷最先受不了这种压抑的自是安在海无疑,他自以为自己的一番高论,不说获得老爷子的采纳,总也该有些许赞许才是,哪里知道先被老爷子斥为浮躁,后又被这阴险的老七明褒实贬的诋毁一通,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安在海站了起来,手中原本一直摇晃的折扇却不在掌握,原来被他随手扔在立凳上,散乱的放着他挺直脊背,看着老爷子道:“爸爸,老七的一番高论,想必合了您的心思,您看咱们要不要按老七的意思办?”他清楚老爷子的脾气,若是赞同早就出声了,必不会只是点头嘉许,他这是给陈道上眼药呢
安老将军岂能不知道他这点鬼域伎俩,他这个大儿子别的都好,就是喜欢在他面前争宠平日里,安在海气量亦不是这般狭窄,可一旦有人威胁到他未来当家人之位,他的小心眼就忍不住作
老爷子瞪了安在海一眼,道:“你急什么,要下决断,总得集思广益,还有人没到呢”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还有人?是谁?老爷子的腹心们,他们不说都认识,可现在够份量进这间房的,并无一人在京城,要说外人,老爷子决计不会请到房这等机要所在安在海呆立当场,有些摸不着头脑,正待问,老王腰间的一个小巧的军用报警器“滴滴”响了
老王冲老爷子一笑:“他来了”
“去迎迎,看看这小子是不是急头白脸的模样?”老将军呵呵一笑,挥了挥手
………。。
薛向放下电话,狠狠亲了小家伙一口,大笑着出了堂屋,来到停车棚,动机车,呼啸而去留下一脸错愕的小家伙怔怔地呆,忽然,小家伙猛地跺一下小脚,奶着声音嗔道:“臭大哥,居然趁人家不注意,逃跑了”
薛向一路飞驰,这些日子的郁气一扫而空,片刻就到了松竹斋他先前过胡同口岗哨的时候,警卫一路放行,及至到了大门前,却被阻住,警卫拿着报话机一通汇报,没过多久,一脸古怪的老王便迎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