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这么担心的,嗯,不怕老师笑话,想到要来你的宿舍,我——我——我是昨夜一夜睡不着,嗯,都怪我妈。”说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不知道是为了配合她的说话,还是真的困得不行了。
“这跟你妈有什么关系,都怪我平时太严肃些了吧?”他想不通这学校与她的母亲有任何联系,只自责自己太刻板严正,吓倒了哪怕是多年的学生了。
“这是我妈要我送给你的,我说,袁老师哪会看上这样的土山货,我怕他扔出窗外还不让我捡呢?”
“啊,你真的这样说啦?我有这么绝情吗?在石峰的三年,就给你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他羞愧难当,脸上的红烧如湖水结冰一样“咔嚓咔嚓”加剧。
“嗯!”她点点头,仍旧是面带微笑,不见波澜。
他用力地抓着大腿,却不见肌肉的疼。
“啊,看你急的!这是骗你的,我怎么会说老师的坏话呢,说真的,我还——”她脸上突然飘过一道红晕,纤纤细手抓着衣角的样子,令他方才的肌肉突然间变得生生的疼。
“你还怎么样?——还说了我的什么不好吗?你也应该知道,那年我也才十九、二十岁,比起现在的你,也不过大六、七岁子,一毕业就上山,就相当于——相当于大上海的知识青年去云南的西双版纳边陲落户插队一样,心中的苦闷,唉,让你们吃亏了。”他想到因为他自己自认为的苦难而并未拼出十分全力给山村带来更多的好处,心中便泛起浓浓的酸楚,唉,这事情,不知道应该责怪谁,但他知道,这丝毫不能责怪山村的孩子和大人。
“没有啦,你才大我五、六岁呢,我现在已经满了十四岁了。嘿嘿,你算错了。”她挺了挺胸脯,一脸的自豪,一身的正气。
“没有吧?照算的话,我一直以为你才十三岁呢,难道我会记错?”他记学生的年龄,是基本上有自信的,怎么会在她这么敏感的时候,算错数呢,他有点疑惑了。
“那是我的户口本造小了一岁,我妈难道——没有告诉你?”
“怎么会告诉?你妈——其实,说真的,我还不认识她呢。”他努力地形成脑中的影像,但是根本上无迹可寻。
“哦,是了,我读一年级的时候,你还没来我们学校呢,那一年,我妈背着我来到学校,见到了你们村来的那个高大的谢英俊老师,我妈对他说,校长,我女儿虽然是七岁,但其实是八岁,你要好好教,她肯定学得比别人好,说不定,还能跳级,我想她跳一级,赶上她真实的年纪,谢校长哈哈大笑,我至今都还记得。可是,老师,我想,我是真的没有办法追上我真实的年纪了,你——有办法吗?”
“追上真实的年纪?”他也哈哈大笑,笑了三秒,他停了:我的哈哈大笑,是当时谢英俊面对她们母女俩时的大笑吗?是在取笑她,还是在——?他不敢再笑了,边想边说道:
“报纸上有‘追风的少年’,现在,我面前有追年龄的少女,我想,只要有梦想,努力过后都能实现……我相信你,只要你更懂事,自然能追上自己的年纪,而所谓的懂事,当然——不是指读书,而是——懂得更多的世上的事情。”
“真的?”她兴奋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们要走出课本看世界,毕竟——分数,也不能代表什么。”他的语气,从兴奋走向低落,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后面的那句,也没有十分的信心,感觉像是在敷衍,在应付,在说着违心的话安慰这位不谙世事的少女。
然而她很高兴,晃动着肩膀说道:
“看来妈妈说的还是对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担心妈妈睁眼说瞎话,说什么跳级,如果还有留级,我都还要落下我户口本上的年纪了。”她玩弄着自己的发梢,有点害羞似地说道。
“你妈还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嘛,怎么,我好像没见过她的样子。”他奋力地寻思道。
“不可能!我妈都说经常看见你,她说,看见你从水渠上头畏畏缩缩走下来的样子,她就想笑,她说,没想到外边来的读书人,还会怕我们山旮旯的狗,手上拿着一根棍子,像以前来咱们村讨饭的叫花子,还戴着一副明晃晃的眼镜,压在鼻子上,就像鼻子在脸蛋上挑了一担柴火。”
“噢,那个经常呆在豆角地里扶着腰,好像是在暗地里发笑的那个姑娘就是你妈?”他好像恍然大悟过来。
“你还说不认识?”
“是不认识呀,你说,你家屋后那块巨宽阔的喜欢种着修长的豆角的菜园,是你家的?”
“当然是了。不然呢,还会给别人家种?”她也疑惑不解。
“就是水渠下的那块,刚好在你家屋后的那块,没有隔着其它土的那块?”
“当然啦,还会有哪块?”她越发疑惑了。
“哦,那个姑娘,真的是你妈?我真不敢相信。”他摇晃着头脑,想象着那年的样子。
“什么姑娘?就是我妈!难道还会有别的姑娘到我们家的菜园子里偷菜?还经常被你发现?被你发现了,她还会偷偷地笑?老师,你也太好笑了吧。难怪我妈说,你们近视眼,只看得见书,看不见远的!——你,真的看不清我妈?”
“哦,那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他不好意思地笑道。脑海中,却努力地搜刮着当时的影像。
那时的影像,随着力莉一声声的逼问,一声声的回响,逐渐清晰起来。
没错,从穿风垇下来,就是一片高大阴森的杉树林,就是大晴天也不见天日,他弄不清楚,为什么在曾经四野都被砍得光秃秃的年代,这里的极正直的杉树却能幸免,处处黑影幢幢,枯去的死叶堆成草甸,似乎像沼泽式的陷阱,每次到这里,他都是睁大眼睛只顾赶路的,生怕每一个黑影的背后,都有另一个神秘莫测的黑影在动。
出得黑森林,眼前豁然开朗,蒹葭苍苍,摇曳在溪涧两旁,一口清泉,汩汩地从芦苇丛下流出,照亮了两山之上的天际。田野都狭小细长,像行进在威尼斯街道上的小船,逼逼仄仄,曲曲绕绕,他却心情开朗,任苍耳子和狗蚤草的种子,贴粘在裤脚上,衣袖上,发丝上。因为它们的热情,胜过太阳,和老家的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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